《陌然》

愛新覺羅醒夢

　　陽光依舊耀目。我慣常拖著虛浮的身軀前行，昏沈的睡意緊緊粘在身後的影子，肩膀與書包牢牢連繫使我能踏出沉重步伐。行行，行至轉角，只剩下一條直路就到學校門口。校工在粉紅的鐵欄杆內伸出一根木棒攪拌旁邊的大樹，樹葉與樹葉的空隙閃出數個黃點，短短幾秒，經已有十多點盤旋於半空中。抬頭看見了一切，我卻仍然維持故有的腳步緩緩向前。驀然，利針刺破了我的呆滯，一絲痛楚由脖子傳至全身，我狼狽地朝左斜行企圖卸走嗡嗡作響的雜音，雜音幾秒後就飛走了。

　　後來我勉力在早會上站立，可惜痛楚漸漸增強，最後唯有去醫療室以冰袋止痛。這可是貫注所有能量的一擊啊。如今赤痛早已散去，卻令我一看見黃蜂（準確點說，是所有會發出嗡嗡聲的蜂類），都會低下頭故作鎮定默禱牠不會飛近我的脖頸。

　　在這事之前——其實我一向不喜歡接近所謂的大自然。對我來說，最自然的狀態就是與花草山水保持一段合適的距離，不必過於疏遠也不用故意接近。也許是由於從小生活的環境使然吧。這倒沒什麼不好，這早已成為屬於我的自然。只是這次的刺痛添加了我對這些陌生事物的恐懼罷。

　　其後又發生了另一件事。

　　那天我在斗室向著泛藍的螢幕朝聖，不時按按滑鼠自得其樂，燈光隔離了夜色，夜色乖乖留在窗外，我只要傾頭就能欣賞。

　　一聲極輕的著地，我隨之感到頭頂似乎有異物降臨。頓了一頓，我不敢嘗試用手撥開牠，誰知道牠會不會咬我？彎腰低頭短步急行，我不斷閃避高高掛起的衣服，媽媽於客廳中正在看電視，走到她跟前，仿如跪拜請求，「媽，這是什麼來的？」她頗為隨意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伸出二指就夾起了牠。

　　我終於能夠抬起頭，媽媽手上捉緊了草蜢，細長綠色的葉子，四肢掙扎了一會就不再動彈。我仍是驚恐，雖然看上去牠好像沒有什麼可怕。媽媽總是很擅長對付這些昆蟲，幾乎家中每次出現各種的昆蟲，她都能輕鬆捉拿牠們，又或拿起報紙拖鞋等物拍打。而我，從小都是旁觀者的角色，這次亦然。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草蜢跳到我的頭頂？」這疑問是源於我住在二十八樓之高，牠想必不會由地下慢慢跳上來。媽媽想了想，「可能是別人用來飼養雀鳥，牠要逃命啊。」這說法確是合理，而且更為我增添了幻想的空間。牠大概是和不少同類困在同一鐵獄，眼見身旁的朋友逐一消失，送進雀鳥的尖嘴，自然知道自己的命運。突然，牠被夾起了，牠為了生命和一股未知的力量搏鬥，最後奮力一跳，跳出窗外，跳到我的頭頂。

　　由此我對這草蜢充滿敬意，當媽媽拿著草蜢問我該怎樣做的時候，我說把牠放生。但是，一時之間可以放生到什麼地方呢？只能把牠放在門外走廊。二十八樓實在太高，我怕放牠在窗外會更危險。

　　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草蜢。在之後的日子，我每次出門上學總會看到牠在門前走廊的灰暗角落。由於太接近了，彷彿只要牠一跳又將會再跳到我的頭頂，所以我唯有以最快的速度遠離牠，然後再從遠處悄悄觀察。

　　當門關上。「媽媽，那隻草蜢還在門前沒走！」「哈哈，那可能是我們的祖先回來看我們呢。」諸如此類的想像通過對話的敘述成為故事，然而忽視了真正的可能，就是牠根本不懂如何離開。牠逃離了原本的鐵籠，卻困在另一個更大的牢獄。

　　後來，後來我悄悄的觀察發現牠比最初的時候瘦弱了，這時我才發現，牠根本在這個走廊中找不到任何食物。我上網查找牠的資料：「草蜢口大、下巴發達，主要以植物葉片為食，常在田間、草叢間出沒。」媽媽回來後我告訴她我的觀察，她剛好買了一些小白菜，於是便再在走廊捕捉那餓瘦草蜢，牠竟不逃生，反而跳在媽媽的身上。最後我們決定用透明盒子把牠困住，再放數條小白菜下去，讓牠得以進食。

　　隔著透明的膠片，我近距離注視牠，牠的確比起之前細小了許多。我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不懂事，不禁感到內疚，唯有希望牠可以早日變回昔日的強壯。也許明天該把牠帶去公園放生。然後我又想起該和牠來張合照，但不知為何，最終還是沒拍照。

　　第二天醒來，牠已經死了。

　　我蹲下身子，看見牠倒臥在盒子內，牠死了，這是死亡的姿態。然而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去問媽媽。媽媽搖了搖盒子，盒子內的屍體隨之左搖右擺，牠的確死了。

　　沒有人會為牠舉辦葬禮。我嘗試追溯整件事情，是我的無知令牠死亡嗎？也許。還是因為牠選擇跳到我的頭頂的愚蠢？也許。回到更前一點，那位買牠回去作食糧的主人又有沒有錯？也許。也許整件事情根本不用分誰對誰錯，因為無論誰對誰錯，都經已無法改變事實。

　　其實我知道再過些日子，自己將會遺忘了牠，一切自然而來，又自然而去。但我不想如此，於是唯有用文字把草蜢壓成標本，做些不必要的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