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月•染翰成章】葆光樓

莫日根哈日查蓋

1.
其實蕭景宏不明白他師傅這麼英雄蓋世的人，為什麼甘願屈於一家小小的酒樓。儘管他那裡的生意確實不錯。他知道他師傅不是尋常人，一個刀山火海裡闖出來的，白骨堆裡爬出來的，就算想掩蓋也掩蓋不了的煞氣。

他師傅看人總是冷漠疏離的，因此一般人都不敢招惹他。可是他不同，總愛往他那邊跑。不是蹭吃蹭喝就是蹭故事，打聽他以前從軍的故事。

“師傅，你就多說一點嘛，那年你去打勃律，是怎麼把那些敵寇打得落花流水的？”蕭景宏順手摸下來人的手弩，自顧自的把玩。
“沒什麼好說的，無非就是殺戮和倖存的故事。”石太璞面無表情的拿回手弩，“小世子當努力讀書，學做一個賢王，而不是整日只知道殺伐。太平盛世，更需要能臣，而非猛將。”
“師傅這話說的，石二郎難道不是鎮守西域的大將嗎？石四郎難道不是武舉的探花郎嗎？”蕭景宏不甘心，“石家武將出身，怎麼到了您這一代，卻不鼓勵子孫參軍報國呢？”

石太璞算​​是被說中了痛處，轉身怒道：“小世子，如今的太平是多少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才換來的。你卻一心向戰，還多次逃跑，要不是王爺求情，你早就被囚禁了！”

蕭景宏一下子梗住了，石家武將出身，就算現在不興武風，也還是有子嗣繼承家業，傳揚武德。而他的淮陽王府同樣是以軍功立世的，卻因這太平盛世而成為了一個普通的貴族世家，父王也無半點讓自己入軍歷練的念頭，這是為什麼？

他不願和那些酒囊飯袋窩在一起，碌碌無為，難道這也是錯麼？

2.
石太璞很苦惱。

他不知道眼前的小世子究竟是因禍得福還是禍從天降。

七年前的勃律大戰，石太璞和長子石元時，次子石元昭，三子石元晝一起進擊勃律。曠日持久的大戰持續了三年，無數的手足袍澤離開了他，就連他的長子也死在敵人的刀下。威震西域十餘年的“石氏四駿”不復存在，他的三子也在那三年的征伐中失去雙腿，再也不能從軍。他心痛至極，又心灰意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如今他算是明白了。朝廷也沒有辜負他，自己封了子爵，長子追封男爵，次子接替他成為了鎮守西域的大將，三子也被加封了從四品輕車都尉的勳官。

然而犧牲的不僅僅是這些人，一夜白頭的也不止他一人。淮陽王的次子，蕭景宏的二哥蕭景察也死在這場戰役裡。這位年輕的皇族，去世的時候才二十五歲。

正是英氣勃發的年紀，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多少次在夜裡輾轉難眠，在夢中猛然驚醒。長子和二公子最後沒入戰場裡的身影成為他餘生最大的夢魘。

他無數次的想，如果重來一次，是不是還是這樣的結局？答案是，不知道。人命太卑微，命運太殘酷，戰局太難測，一絲變動都會牽動整局。

就在噩耗傳回不久，小公子也病倒了。一病不起，病勢沉珂。他只見過一次，整個人窩在被子裡，哆哆嗦嗦的，眼睛怎麼睜也睜不開，還說這一些沒人聽懂的話。

三個月後，人病好了，卻不再是當初那個小公子了。他一改懶散的性子，變得努力上進了——更多地是在武藝上，以至於後來他得讓剛剛考取武舉功名的四郎石元次做他的武術陪練。

“孩子，你記住，無論他怎麼問，也不能說出當年的事情。”石太璞如是說，“不能讓他知道二公子的死是怎麼回事。”
“父親，可二公子是他唯一的兄長啊！”石元次不解。
石太璞看著酒樓“葆光樓”的招牌，微微嘆息：“如果當年二公子能意識到這兩個字的重要，也就不會……”石元次默然不語。眾所周知，淮陽王府的大公子和三公子在天監初年的瘟疫就不幸去世了。只有二​​公子和小公子活了下來，二公子文武兼備，本是世子人選，只可惜……

幸好上天見憐，王府尚有一絲血脈。石元次念及此，只能暗暗發誓要保護好小世子。

3.
天監二十四年，上巳節。

蕭景宏拒絕了管家提出要帶上一水兒侍衛出去保護的請求，只帶著石元次就出去了。他的目的地是曲江畔的杏園，聽說今年錄取了不少女才子，順便藉此機會一睹風采。

葆光樓選的位置很好，剛好能看到曲江的景色，自然也能看到那邊的情況。蕭景宏還沒有傻到一股腦擠進去，而是在樓上觀察了一會兒，選了一個適當的位置進去。務求走最短的路，見最多美女。

‘世子，這美女非要今天看啊？ ’石元次在人群裡都快被夾扁了。
‘你懂什麼？傻瓜，快走！ ’蕭景宏絲毫沒有體諒他的苦。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

這聲音清脆，恰巧就傳到蕭景宏耳中。轉身望去，卻是一個妙齡女子，面帶微笑，身穿冰藍色鑲白邊輕紗裙，頭戴鏤空蘭花珠釵。她手中的折扇上分明畫著幾株梅花，傲立於風雪中，不屈不撓，獨自綻放。

‘好詩！ ’蕭景宏忍不住拍掌稱好，‘寒梅綻放之早，品格之高潔，神韻之傲然，全然融進這幾句詩詞裡。 ’
‘公子謬讚了。 ’女子微微一笑，‘只是無聊之作，不值一提。 ‘
’娘子可是今年的進士？在下姓蕭，家中排行十四，你可叫我蕭十四郎，請問娘子芳名是？ ‘蕭景宏又問了起來，女子點頭道：’我叫墨染，今年的明經科進士。 ‘

兩人相談甚歡，以至於夕陽西沉也不自覺。石元次出聲提醒，兩人才恍然大悟。

’我與葆光樓的老闆是好友，這位便是葆光樓的少主，你要是想找我，可以去葆光樓留下信息，在下一定應約。 ‘蕭景宏真摯的邀請。墨染看看兩人，點頭答應了。

4.
墨染坐在葆光樓的廂房，一手端著茶：‘石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向世子完全隱瞞那場戰爭的消息？ ’
‘娘子聰慧，正是此意。 ’
‘若是世子問起，我也不好隱瞞。畢竟史官不說虛言，還請您諒解。 ’
‘史官直言乃是職責所在，我只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請求你。當年的事情對世子的創傷是不可磨滅的，即使他失憶了，誰能保證哪一天不會舊病復發？在下每日如履薄冰，皆是想盡辦法扼殺這種可能。 ’
‘可是，他有權利知道。 ’
‘他還是王爺如今唯一在生的兒子，淮陽王府唯一的未來。 ’石元次深深一躬，‘請娘子體諒。 ’

墨染飽讀史書，她從來不羨慕那些帝王將相，王侯公卿。天知道這些榮耀的背後，藏著多少辛酸的血淚。果然，以軍功立世的淮陽王府也不例外。

‘怎麼了？近日見你總是心神不寧的。 ’蕭景宏伸手在墨染眼前晃了晃，‘是身子不舒服嗎？ ’
‘哦，沒什麼。 ’墨染回了神，‘朝廷準備修史了，這十年的史料都要重新整理，也許是累的。 ’
‘那就早點休息吧！別累壞了身子，我會心疼的。 ’蕭景宏道。
‘哦，好。但這些吃的？ ’
‘你要喜歡，我親自帶回去怎麼樣？ ’蕭景宏笑道。墨染本來是想岔開話題，沒想到得到如此回應，頓時心裡一股悶著的感覺。

也許在十幾年前，也有一個這麼呵護他的哥哥。要不然，他是如何學來的溫柔品性？一個眾人呵護下長大的王世子，居然沒變得囂張跋扈不可一世，而是向一個普通的公子哥兒一樣，愛玩笑愛搗蛋，但也顧及他人的感受。

她曾問他關於那幾位已經去世的兄長，蕭景宏只是歪著頭想了想，然後說道：'也不會不想念，只是那場瘟疫來的時候，我年紀尚小，對他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 ’

那你好武嗜戰的因子是怎麼來的？墨染很想問，但沒敢問。有時候，無知者才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