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挖坑

沮渠元熙

挖坑害人，我一直以爲是俗語。讀《左傳》到襄公二十六年才發現，用挖坑的辦法陷害人，還真有歷史根據。

    宋國的大夫芮師徒生了一個女兒，本來是件喜事，最後成了悲劇。女兒渾身通紅，還長著長長的毛。家裏很害怕，以爲是妖怪，就把新生兒扔到河堤的下面，不要了。正巧，宋共公夫人（共姬）的侍女遇到，就抱回了家，給孩子起名叫棄，本來就是棄兒嘛。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孩子長大以後，成了美女。宋平公看望自己的母親共姬，共姬留他吃飯，遇到了美女棄，平公被棄的美麗震懾，吃什麽全忘了。共姬看在眼裏，就把棄送給了平公。

    棄成了平公的小妾，平公寵愛非常。棄爲平公生了一個兒子，名爲佐。沒有想到，美女生的孩子十分醜陋，不過性情卻很好，這就叫做“惡而婉”。佐已經有一個太子哥哥，叫做痤。這位太子與弟弟正好相反，外表十分英俊，但內心卻極其狠毒。

    有權勢的大夫向戌對於這個太子，是既害怕又厭惡，但是沒有什麽辦法對付。伺候太子生活的宦官（當時稱作寺人）頭叫做惠牆伊戾，雖然每天伺候太子，不知道爲什麽，就是不能取得太子的歡心。伊戾跟太子關係不好，連平公都知道。

    西元前547年，即魯襄公二十六年的秋天，楚國的使者路過宋國前往晉國，而楚國的這位元使者恰好太子認識，於是太子很高興，要盡一番地主之誼，邀請楚國的客人野餐，平公同意了。伊戾也要前往參加，特意向平公申請。平公說：太子不是很煩你嗎，爲什麽不離他遠點？伊戾很懇切地說：我的任務就是事奉太子，厭惡也不敢遠離，喜歡也不敢靠近，恭敬地等待命令，一心一意，絕無二心。何況野餐也需要人手。平公同意了，伊戾立刻前往。

    伊戾真是來幫忙的，他是忙著陷害太子。伊戾到了野餐的地方，就開始挖坑。真的挖坑，並在坑裏放入一些事先準備好的東西，有太子與楚人的盟書，有盟誓所用的犧牲，然後小心地蓋上其他東西。放好東西挖完坑，仔細檢查一遍。確實穩妥了，伊戾就騎馬飛奔回來，向平公報告：不得了，太子要謀反，已經跟楚國人完成了盟約。宋平公有點懷疑：太子已經是我的繼承人，爲什麽要謀反？伊戾解釋說：太子要早些即位。派人去檢查，果然發現了證據。問問夫人棄，棄回答說好像有這樣的傳聞。再問左師向戌，向戌也說有傳聞。

    宋平公只好相信了太子謀反的說法，把太子囚禁起來。太子危在旦夕，不過太子知道，弟弟佐是可以救自己的，因爲平公信任佐，而佐爲人善良，大家都知道。太子請佐見面，希望佐去父親那裏求情，佐答應了離開。太子說了一句話，不知道是當著佐的面說的，還是佐離開後說的：如果中午佐還不回來，我就知道必死了。反正，這句關鍵的話，向戌是知道了。向戌於是攔住佐，如簧之舌不停不休，最後熬盡了佐的時間。到了中午，佐還沒有回來，太子痤認爲自己沒救了，上吊自殺。

    太子死了，佐成了太子。這件事，《春秋》就一句話：“秋，宋公殺其世子痤。”

    英俊的太子痤，終於被人陷害了。他掉進了伊戾親手挖的坑裏，那是政治陷害之坑。但是，這個陷害坑最終發揮全面的作用，卻不是伊戾一個人的力量。夫人棄提供了旁證，她是宋平公相信的人。棄的動機，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爲繼承人。她不過是三號人物。向戌，不僅提供假證據，而且從旁協助，不是他拖住佐，太子痤應該是有救的。他是消滅太子的二號人物。第一號人物還是伊戾，這位整天伺候太子的寺人，應該對太子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因不得寵而生陷害之心，並且十分巧妙地利用了周邊的一切。宋平公最信任的人，客觀上都站上了他的路線。宋平公提防太子之心，在關鍵時刻也發揮了作用，他還是相信太子有搶班奪權動機的。最後殺太子的，最大的兇手當然還是這位父親。別人的陷害，必須通過國君才能實現。

    提防小人，是古代中國最常用的箴言。小人善於逢迎，更善於挖坑。但是，到哪里去尋找小人，沒有人臉上會標示小人二字的。唐太宗就曾經很困惑，找不到小人。與其說防範小人，不如說防範敵人。與其防範敵人，不如不製造敵人。如伊戾這樣的人，最終應該看做是太子培養出來的。史書說太子內心狠毒，但沒有提供具體事證，我們無法繼續瞭解。或許，他的狠毒就是伊戾下定決心的源頭。

    在政治的漩渦中，利益如此巨大，如何能夠不培養敵人呢？提防小人也好，提防敵人也好，說到底，這與癡人說夢，恐怕沒有什麽區別。凡有利益分配問題，有衝突發生的地方，難免出現敵對的人或勢力。後來的人，除了法家主張積極參與鬥爭以外，很多人主張遠離政治這個是非之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

按：
作者,孟憲實，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院長、副教授，從事隋唐史、敦煌吐魯番學研究。著有《敦煌百年》、《漢唐文化與高昌歷史》、《孟憲實講唐史——從玄武門之變到貞觀之治》、《唐高宗的真相》、《唐玄奘與曲文泰》等，電視劇《貞觀之治》的主要編劇。在央視《百家講壇》主講第一個關於唐朝的系列節目《玄武門之變》及《貞觀之治》、《唐高宗的真相》，成爲2008年收視率最高的講座系列之一。
本文轉自他的博客之中。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22f1fc0100e9gn.html

[ 本帖最後由 沮渠元熙 於 2009-7-10 20:09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