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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湯沐浴
盆浴時在澡水(古人稱作“湯”)中加入香料,用此香水汰浴,是我國古代符合衛生健康的一種習俗。古人認為,在浴湯中泮和某些香料,不僅能提神醒腦,潔身去嗅,還可以祛除邪氣,療疾養生;因為這些香料多取材於香花香草,它們馨香而無毒,對人體不會造成過敏反應,且由於其中具有芳香物質及藥理成分,還能防病治病,有益健康。
我國現存最古老的月令《夏小正》,相傳是夏代的遺書,這部按十二月順序,記錄大自然包括天上星宿、大地生物的相應變化,形象反映上古人民對時令氣候認識的書,最早提到了一種花草浴:“五月,……蓄蘭為沐浴也。”這就是著名的、有著悠久傳統的蘭湯浴。
蘭,香草名,又稱蕑,包括蘭草(亦常簡稱“蘭”)、澤蘭(亦稱“蘭香”、“水香”)都是,非指蘭花。蘭草與澤蘭的區別是:“蘭,葉皆似澤蘭,澤蘭方莖,蘭圓莖,白花紫莖。皆生澤畔,八月花。” (見五代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但後人認為此二者皆一物。如對《離騷》中“紉秋蘭以為佩” 一句,王逸注雲:“蘭,香草也”;洪興祖補注雲:“蘭芷之類,古人皆以為佩也。相如賦雲:‘蕙圃衡蘭。’顏師古雲:‘蘭,即今澤蘭也。’《本草》注雲:‘蘭草、澤蘭,二物同名。’”總之,按今天科學分類法,蘭草、澤蘭屬菊科多年生草本,與我們所熟悉的屬於蘭科的蘭花不同,這才是必須注意的。
處於上古三代之首的夏代,因史料貧乏,且語焉不詳,待解之謎極多。《夏小正》說的五月蓄蘭為沐浴,寥寥數字,也頗費人思量。按《神農本草經》“蘭入藥,四五月采”的說法,古人以為《夏小正》說的是,為沐浴,須在五月採摘蘭草,這時可取其枝葉,而待到八月開花時便已嫌晚。(《說文解字系傳》:“《本草》:‘蘭入藥,四五月采。’謂采枝葉也。”)如此理解,似失之疏淺。《神農本草經》曾指出:“蘭草,辟不詳,故絜齊(齋)以事大神也。”將蘭草與遠古的祭祀聯繫起來。據近世民俗學對中外一些民族部落所作的調查材料發現,那些比較原始的人群,往往沒有洗手洗臉、洗澡洗衣的習慣,但在舉行祭祀等活動時,卻有某些清潔衛生的舉動。《夏小正》是一部關於月令的文籍,它講的五月“蓄蘭為沐浴也”,五月當令之事不主要在於“蓄蘭”,而在於“沐浴”,似更合理。
五月,古代中原地區一直認為是不吉利的“惡月”、“毒月”,這在漢以來的著述如《史記•孟嘗君傳》、《後漢書•禮儀志》、《風俗通義》、《論衡》等都有具體事例反映出來。夏曆五月,恰處在芒種、夏至、小暑三節氣之際,烈日炎炎,地氣上蒸,是各種疾病多發的季節。而蘭草,古人在生活實踐中發現它具有“味辛平,主利水道,殺蟲毒,辟不詳”(《神農本草經》)的功效,在“惡月”間,用它泮水沐浴,正是一種很好的防病治病的手段。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這是屈原《九歌•雲中君》一篇中的頭六句歌辭。《九歌》原是楚國古樂曲,相傳是夏啟從天上偷下來的,其創作與原始巫術有密切關係。楚地沅湘一帶民間風俗多信鬼神,多行祭祀,常奏樂歌舞以娛鬼神。屈原流放這裏後,借用其名並模仿其祭歌形式,塑造了一系列鬼神形象,刻畫了當時原始宗教的場面和活動。《雲中君》是祭祀雲神豐隆的歌,句中的“靈”,指女巫。這六句翻譯過來就是:“沐浴著芳香四散的蘭湯,穿上那鮮豔華麗的衣裳。雲神啊回環降臨在我身上,閃耀無窮盡的燦爛光芒。享受祭祀你將降臨神堂,璀璨的光輝與日月爭光。”這其實反映了楚地女巫主持祭神時沐浴蘭湯的宗教儀軌。
參照《周禮•春官》看,不禁令人恍然而悟:“女巫,掌歲時拔除釁浴。”鄭玄注雲:“釁浴,謂以香薰草藥沐浴。”屈原所描寫的蘭湯浴,是南方宗教上的一種釁浴,當無疑問,且與中原地區的釁浴如出一轍,可見其來甚古,與夏代五月浴蘭似有淵源。
後來,“惡月”又發展出“惡日”,即五月五日,稱為端午。北方形成臂上系彩絲,稱為“長命縷”,又名“續命縷”、“五色縷”、“朱索”,以驅瘟病、邪氣的習俗,而南方則舉行盛大的圖騰祭,賽龍舟,吃棕子,用白艾做成人形掛於門戶上以攘毒氣。兩漢起,南北風俗互相融合,例如棕子的吃法也傳到了北方。應邵《風俗通義》說,當時中原的人們過端午節,以菰葉包裹黍米,水煮而食。而浴蘭之俗,延至唐宋,寢為盛事,並號端午為浴蘭節。唐韓鄂《歲華紀麗》曰:“端午,角黍之秋,浴蘭之月。”注雲:“午日,以蘭湯沐浴。”角黍,棕子別名。午日,即端午日。宋吳自牧《夢梁錄》曰:“五日重五節,又曰浴蘭令節。”端午之日洗一個舒適快意的蘭湯澡,成了民眾的節令風習。
我國歷史上,香藥沐浴當然不僅限於蘭草。《山海經》曾提到另一種花草,可以入浴。該書《西山經》載雲::“竹山……有草焉,其名曰黃 ,其狀如樗,其葉如麻,白華而赤實,其狀如赭,浴之已疥。”《山海經》雖多誕語,不可全信,然而這裏記述一種能夠治皮膚病的“水療法”,絕無憑空虛造的可能。至於黃 ,依稀有典可查。《爾雅•釋草》指出, 即芄蘭。按,芄蘭又名蘿摩,為蘿摩科多年生蔓草,花白色,有紫紅色斑點,可入藥。雖然這 是否即是黃 ,筆者還難以確定。“已疥”,意為治癒癬疥類皮膚病,後來在明代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熙朝樂事》中提到,立冬日以各色香草及菊花、金銀花煎湯沐浴,這一江南風俗就稱作“掃疥”。
漢代,皇家浴池中也常用香湯。漢伶玄《趙飛燕外傳》談到,成帝皇后趙飛燕洗澡用的是“五蘊七香湯”,她的妹妹趙合德入宮被封為婕妤,亦頗受專寵,洗澡用的是“豆蔻湯”。豆蔻者,薑科多年生草本,夏開黃花,其花、種子、殼均可入藥,具有行氣化濕的功效。五蘊七香者,則指多種香料的混合;究竟包含哪些花草香藥,便不得而知了。
東漢的荒淫君主靈帝,據王嘉《拾遺記》卷六載,他在洛陽西園命建“裸遊館”一千間,內設許多浴池,夏天擁著宮女來此避暑,讓宮女“惟著內服”泡在浴池中,浴池裏放有西域進獻的茵墀香。這西域的茵墀香,系為何物,無考,然從“茵”字草頭看,很可能也是一種香花草。
前述趙飛燕的“五蘊七香湯”,不免令人聯想到後來道家的“五香湯”。據宋張君房《雲笈七簽》卷四十一《七簽雜法•沐浴》一節引《三皇經》雲:“凡齋戒沐浴,皆為盥汰五香湯。五香湯法:用蘭香一觔(“斤”的異體字),荊花一觔,零陵香一觔,青木一觔,白檀一觔,凡五物,切之以水二觔五鬥,煮取一觔二鬥,以自洗浴也。此湯辟惡,除不詳,炁(即“氣”字,道家多用)降神靈,用之以沐,並治頭風。”想來趙皇后之香湯也大同小異吧。這裏的五香,前三種為香花,後二種為香木,五香揉合,其薰襲馥鬱之濃烈,鬼神亦足驚也。
道家的齋戒沐浴,其發端可上溯周朝。《周易•系辭》據傳為周文王所作,他說:“洗心曰齊(同“齋”),防患曰戒。”齋戒就是收心斂性,敬拜神明;沐浴就是通過潔身以達到“洗心”,以便侍奉上天。所以《孟子》雲:“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事上帝。”佛家也講究齋戒沐浴,同出此理。南北朝時,佛教傳播於全國,各地寺院中多建有澡堂,為的是僧尼沐浴潔身以做佛事。北魏楊銜之《洛陽伽藍記》寫到洛陽城西寶光寺的園子中置有浴堂,就是一例。佛教徒一般都用蘭草作香湯洗沐。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即指明了這一點:“廟方四丈,不墉壁,道廣四尺,夾樹蘭香,齋者煮以沐浴,然後親祭,所謂‘浴蘭湯’。”而道家則花樣頗多,如前述豆蔻湯、五香湯,取材多種。此外,又有用白茅香的。《本草拾遺記》載:白茅香“味甘平,無毒,主惡氣,令人身香。煮汁服之,主腹內冷痛。生安南,如茅根。道家用煮湯沐浴。”又有用白芷的。《香譜》載:白芷“生下濕地,河東川谷尤佳,近道亦有。道家以此香浴,去屍蟲。”“屍蟲”者,即道家所謂的三屍三蟲,概言人體內作祟的蟲蠱。
唐朝的宮室浴池更見發展,而尤以唐玄宗驪山華清池最為豪華氣派。考古工作者曾發掘出華清宮“湯殿”遺址,其中包括宮南皇帝專用的禦湯“九龍殿”、楊貴妃專用的“貴妃池”(又名“蓮花湯”)以及供宮室成員或來此避寒的文武百官使用的“星辰湯”、“太子湯”、“尚食湯”等浴池。當時這些浴池所蓄之湯皆為驪山腳下湧出的天然溫泉,由於其中含有天然的礦物質,本已有療疾的效用,然而,好鬼神、崇道教的唐玄宗猶嫌不足,仍喜歡在湯中放置蘭草香藥,這可在他作的《惟此溫泉……》詩“桂殿與山連,蘭湯湧自然”的句子中表露出來。中唐詩人李商隱《驪山有感》,句有“驪山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描寫楊貴妃入浴蓮花池,“暖香”二字正是溫泉蘭湯的恰切寫照。
宋以來,民間營業的公共澡堂,有通名“香水行”的,就是因為浴湯中往往調入花藥香料以招徠顧客的緣故。香水行因一年四季都經營開放,老百姓也就不限於特定的節期,而是隨時都可以進行香湯沐浴了。這時,其原先附著的宗教意義日趨淡漠不顯,而護膚養容、防病長生的作用則一目了然,以致人們漸漸地把香湯沐浴僅僅視為是一項衛生活動和舒適的享受而已,再不作他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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