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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 文學地圖-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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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4 23:31:0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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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區:瓊
作家:韓少功
介紹:
 韓少功,一九五三年一月出生,湖南長沙人。現任中國大陸作家協會理事,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海南師範學院客座教授。
  一九六八年初中畢業後曾下放湖南省汨羅縣務農,一九七四年調該縣文化館工作,一九七八年入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就讀,一九九二年後歷任《主人翁》雜誌編輯、《海南紀實》雜誌主編等職。
  從一九七四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以來,創作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近兩百萬字,曾分別獲八0和八一年度中國大陸優秀短篇小說獎及一些刊物、出版社的小說獎、散文獎、理論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外文在境外發表和出版。著有《爸爸爸》、《女女女》、《謀殺》、《鞋癖》、《聖戰與遊戲》、《馬橋詞典》等,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

資料節錄

作品:爸爸爸
出至:/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就被寨子裡的人逗來逗去,學著怎樣做人。很快學會了兩句話,一是「爸爸」,二是「X媽媽」。後一句粗野,但出自兒童,並無實在意義,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符號,比方當作「X嗎嗎」也是可以的。三、五年過去了,七、八年也過去了,他還是只能說這兩句話,而且眼目無神,行動呆滯,畸形的腦袋倒很大,像個倒豎的青皮葫蘆,以腦袋自居,裝著些古怪的物質。吃炮了的時候,他嘴角沾著一兩顆殘飯,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搖搖晃晃地四處訪問,見人不分男女老幼,親切地喊一聲「爸爸」。要是你衝他瞪一眼,他也懂,朝你頭頂上的某個位置眼皮一輪,翻上一個慢騰騰的白眼,咕嚕一聲「X嗎嗎」,調頭顛顛地跑開去。他輪眼皮是很費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頸脖的充分準備,才能翻上一個白眼。調頭也很費力,軟軟的頸脖上,腦袋像個胡椒碾捶晃來晃去,須沿著一個大大的弧度,才能成功地把頭穩穩地旋過去。跑起來更費力,深一腳淺一腳找不到重心,靠頭和上身盡量前傾才能劃開步子,目光扛著眉毛盡量往上頂,才能看清方向。一步步跨度很大,像在賽跑中慢慢地作最後沖線。
  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於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卻沒見過真實的爸爸。據說父親不滿意婆娘的醜陋,不滿意她生下了這個孽障,很早就販鴉片出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已經被土匪「裁」掉了,有人說他在岳州開了個豆腐坊,有人則說他沾花惹草,把幾個錢都嫖光了,曾看見他在辰州街上討飯。他是否存在,說不清楚,成了個不太重要的謎。
  丙崽他娘種菜喂雞,還是個接生婆。常有些婦女上門來,嘰嘰咕咕一陣,然後她帶上剪刀什麼的,跟著來人交頭接耳地出門去。那把剪刀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個未來。她剪下了不少活脫脫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卻長不成個人樣。她遍訪草醫,求神拜佛,對著木人或泥人磕頭,還是沒有便兒子學會第三句話。有人悄悄傳說,多年前,有一次她在灶房裡碼柴,弄死了一隻蜘蛛。蜘蛛綠眼赤身,有瓦罐大,織的網如一匹布,拿到火塘裡一燒,臭滿一山,三日不絕。那當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現世報應,有什麼奇怪的呢?
  不知她聽說過這些沒有,反正她發過一次瘋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糞。病好了,還胖了些,胖得像個禾場滾子,腰間一輪輪肉往下垂。只是象兒子一樣,間或也翻一個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邊一棟孤零零的木屋裡,同別的人家一樣,木柱木板都毫無必要地粗大厚重——這裡的樹很不值錢。門前常晾曬一些紅紅綠綠的小孩衣褲及被褥,上面有荷葉般的尿痕,當然是丙崽的成果了。丙崽在門前戳蚯蚓,搓雞糞,玩膩了,就掛著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後生倒樹歸來或上山去「趕肉」,被那些紅撲撲的臉所感動,就會友好地喊一聲「爸爸——」
  哄然大笑。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後生,往往會紅著臉,氣呼呼地上前來,罵幾句粗話,對他晃拳頭。要不然,乾脆在他的葫蘆腦袋上敲一丁公。
  有時,後生們也互相逗耍。某個後生上來笑嘻嘻地拉住他,指著另一位,哄著說:「喊爸爸,快喊爸爸。」見他猶疑,或許還會塞一把紅薯片子或炒板栗。當他照辦之後,照例會有一陣開心的大笑,照例要挨丁公或耳光。如果憤怒地回敬一句「X嗎嗎」,昏天黑地中,頭上和臉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兩句話似乎是有不同意義的,可對於他來說,效果都一樣。
  他會哭,哭起來了。
  媽媽趕來,橫眉橫眼地把他拉走,有時還拍著巴掌,拍著大腿,蓬頭散髮地破口大罵。罵一句,在大腿彎子裡抹一下,據說這樣就能增強語言的惡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渠是一個寶(蠢)崽,你們欺侮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傢伙何事會從娘肚子裡拱出來?他們吃谷米,還沒長成個人樣,就爛肝爛肺,欺侮吾娘崽呀!……」
  她是山外嫁進來的,口音古怪,有點好笑。只要她不咒「背時鳥」——據說這是絕後的意思,後生們一般不會怎麼計較,笑一笑,散開。
  罵著,哭著,哭著又罵著,日子還熱鬧,似乎還值得邊發牢騷邊過下去。後生們一個個冒胡樁了,背也慢慢彎了,又一批掛鼻涕的奶崽長成後生了。丙崽還是只有背簍高,仍然穿著開襠的紅花褲。母親總說他只有「十三歲」,說了好幾年,但他的相明顯地老了,額上隱隱有了皺紋。
  夜晚,好常常關起門來,把他穩在火塘邊,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對他喃喃說話。說的詞語,說的腔調,甚至說話時悠悠然搖晃著竹椅的模樣,都像其他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奶崽,往後有什麼用啊?你不聽話羅,你教不變羅,吃飯吃得多,又不學好樣羅。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可以守屋。養你還不如養頭獵,豬還可以殺肉咧。呵呵呵,你這個奶崽,有什麼用啊,眶眥大的用也沒有,長了個雞雞,往後哪個媳婦願意上門羅?……」
  丙崽望著這個頗像媽媽的媽媽,望著那死魚般眼睛裡的光輝,舔舔嘴唇,覺得這些嗡嗡的聲音一點也不新鮮,興沖沖地頂撞:「X嗎嗎。」
  母親也習慣了,不計較,還是悠悠然地前後搖著身子,竹椅吱吱呀呀地呻吟。
  「你收了親以後,還記得娘麼?」
  「X嗎嗎。」
  「你生了娃崽以後,還記得娘麼?」
  「X嗎嗎。」
  「你當了官以後,會把娘當狗屎嫌吧?」
  「X嗎嗎。」
  「一張嘴只曉得罵人,好厲害咧。」
  丙崽娘笑了,眼小脖子粗。對於她來說,這種關起門來的模仿,是一種誰也無權奪去的享受。
   


  寨子落在大山裡,白雲上,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雲裡。你一走,前面的雲就退,後面的雲就跟,白茫茫的雲海總是不遠不近地團團圍著你,留給你腳下一塊永遠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島,托你浮游。小島上並不寂寞,有時可見樹上一些鐵甲子烏,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別乾脆宏亮,有金屬的共鳴。它們好像從遠古一直活到現在,從未變什麼樣。有時還可能見白雲上飄來一片碩大的黑影,像打開了的兩頁書,粗看是鷹,細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細看才發現黑翅上有綠色、黃色、桔紅色的紋絡斑點,隱隱約約,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行人對這些看也不看,毫無興趣,只是認真地趕路。要是覺得迷路了,趕緊撒尿,趕緊罵娘,據說這是對付「岔路鬼」的辦法。
  點點滴滴一泡熱尿,落入白雲中去了。雲下面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似與寨裡的人沒有多大關係。秦時設有「黔中郡」,漢時設過「武陵郡」,後來「改土歸流」……這都是聽一些進山來的牛皮商和鴉片販子說的。說就說了,吃飯還是靠自己種糧。
  種糧是實在的,蛇蟲瘴瘧也是實在的。山中多蛇,粗如水桶,細如竹筷,常在路邊草叢嗖嗖地一閃,對某個牛皮商的滿心喜悅抽上黑黑的一鞭。據說蛇好淫,把它裝在籠子裡,遇見婦女,它就會在籠中上下頓跌,幾乎氣絕,取蛇膽也不易,擊蛇頭則膽入尾,擊蛇尾則膽入頭,耽擱久了,蛇膽化水也就沒有用了。人們的辦法是把草紮成婦人形,塗飾彩粉,引蛇抱纏遊戲,再割其胸,取膽,蛇陶陶然竟毫無感覺。還有一種挑生蟲,人染蟲毒就會眼珠青黃,十指發黑,嚼生豆不腥,含黃連不苦,吃魚會腹生活魚,吃雞會腹生活雞。解毒的辦法是趕快殺一頭白牛,喝生牛血,還得對牛血學三聲公雞叫。至於滿山濛濛密密的林木,同大家當然更有關係了。大雪封山時,寄命一塘火。大木無須砍劈,從門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燒完為止。有一種柟木,很直,直到幾丈或十幾丈的樹巔才散佈枝葉。古代常有采官進山,催調謠役倒伐這種樹,去給州府做殿廷的檻棟,支撐官僚們生前的威風。山民們則喜歡用它造船板,遠遠送下辰州、岳州,那些「下邊人」拆散船板移作它用,琢磨成花窗或妝匣,叫它香柟。但出山有些危險。碰上祭谷的,可能取了你的人頭;碰上剪徑的,鉤了你的船,抄了你的腰包。還有些婦人,用公雞血引各種毒蟲,摻和干製成粉,藏於指甲縫中,趁你不留意時往你茶杯中輕輕一彈,可叫你暴死。這叫「放蠱」,據說放蠱者由此而益壽延年。故青壯後生不敢輕易外出,外出也不敢隨便飲水,視潭中有活魚游動,才敢去捧上幾口。有一次,兩個漢子身上衣單,去一個石洞避風寒,摸索進去,發現洞底有一堆人的白骨,石壁上還有刀砍出來的一些花紋,如鳥獸,如地圖,如蝌蚪文,全不可解。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
  加上大嶺深坑,長樹桿不易運送,於是大部分樹木都用不上,雄姿英發地長起來,爭奪陽光雨霧,又默默老死山中。枝葉腐爛,年年厚積,軟軟地踏上去,冒出幾注黑汁和幾個水泡泡,用陰濕濃烈的腐臭,浸染著一代代山豬的嚎叫。
  也浸染著村村寨寨,所以它們變黑了。
  這些村寨不知來自何處。有的說來自陝西,有的說來自廣東,說不太清楚。他們的語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看」說成「視」,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指代近處的「他」換成作「渠」,頻有點古風。人際稱呼也有些特別的習慣,好像是很講究大團結,故意混淆遠近和親疏,把父親稱為「叔叔」把叔叔稱為「爹爹」,把姐姐稱為「哥哥」,把嫂嫂則稱為「姐姐」,等等。爸爸一詞,是人們從千家坪帶進山來的,還並不怎麼流行。所以照舊規矩,丙崽家那個跑到山外去杳無音信的人,應該是他的「叔叔」。
  這與他沒什麼關係。
  對祖先較為詳細和權威的解釋,是古歌裡唱的。山裡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悠悠然坐人家,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櫃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則在鐵絲的燈籃裡燒松膏塊,撒下赤銅色的光。碰到辟叭一炸,火光惶惶然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裡總有煙火,冬天用火取暖,夏天用煙驅蚊。棟樑壁頂都被煙火熏得黑如墨炭,渾然一色中看不清什麼線條和界限,散發出清冽戳鼻的煙味。還懸掛著一根根灰線子,火氣一沖,就不時落下點點煙屑,上下飛舞,最後飄到人們的頭上或肩上、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了。他沒有鬍子,眉毛也淡,平時極風流,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天生的娘娘腔,噪音尖而細,憋住鼻孔一起調,一句句象刀子在你腦門頂裡剜著,刮著,使你一身皮肉發緊,大家對他十分佩服:德龍的喉嚨就真是個喉嚨啊!
  他玩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進門來,嬉皮笑臉地被大家取笑,不須多勸,就會盯住木樑,捏捏喉頭,認真地唱起來:
  
  辰州縣裡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
  雞公嶺上好多鳥?
  好多窩來好多毛?

  這類「十八扯」之外,最能博取笑聲的是大膽的情歌,他也最願意唱:(這裡不便引大膽的)
  
  思郎猛哎,
  行路思來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唻。

  如果塞裡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那麼照規矩,大家就得唱「簡」,即唱古,唱死去的人。從父親唱到祖父,從祖父唱到曾祖父,一直唱到姜涼。姜涼是我們的祖先,但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陶潛詩中那個「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時天象白泥,地象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斧猛一砍,天地才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了,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於是以後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他笑得地動山搖,還是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
  刑天的後代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那是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五家嫂共一個春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麼活下去呢?於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最後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於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的頭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掉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雲夢澤一帶,也不是什麼「東海邊」。後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古歌裡居然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龍——儘管對德龍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眉淡如水,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
  丙崽喜歡看人,尤其對陌生的人感興趣。碰上匠人進寨來了,他都會迎上去喊「爸爸」。要是對方不計較,丙崽娘就會眉開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還有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喝斥:「你亂喊什麼?」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窯匠來了,丙崽也要跟著上窯去看,但窯匠不讓,因為有老規矩在。傳說燒窯是三國時的諸葛亮南征時,路過這裡,教給山民們的。所以現在窯匠來,先要掛一太極圖,頂禮膜拜。點火也極有講究,有陰火與陽火之分,用鵝毛扇輕輕煽起來——諸葛亮不就是用的鵝毛扇嗎?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窯,後生去擔泥坯,也得禁惡言穢語。這些規矩,使大家對窯匠頗感神秘。歇工時,後生就圍著他,請他抽煙,恭敬地打聽點山外的事。這其中,最為客氣的可能要數石仁,他總會盛情邀請窯匠到他家去吃肉飯,去「臥夜」——當然是由於他在家裡並不能作主。
  石仁外號仁寶,算是老後生了,還沒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裡去,偷看女崽們笑笑鬧鬧地在溪邊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為補償,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個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對一頭母牛進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見了。這婆娘愛好是非,回頭就找這個嘀咕幾句,找那個嘀咕幾句,眉頭跳跳的,見仁寶來了才鎮定自若地走開。後來仁寶上山挖個筍子,刮點松膏,或是到牛欄房去加點草料,也總看見那婆娘探頭探腦,裝著在尋草藥什麼的,死魚般的眼睛充滿信心地往這邊瞥一瞥。仁寶冒著火,卻沒理由發作,罵了陣無名娘,還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氣。見到他,見他娘不在面前,也沒什麼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臉上扇耳光。
  小老頭被打慣了,經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幾下,沒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來幾下,手指有些痛。
  「X嗎嗎,X嗎嗎……」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穩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後頸皮,讓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前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半個啞巴,說不清是誰打的。仁寶就這樣報復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又一筆筆領回去,從無其他後果。
  丙崽娘從果園子裡回來,見丙崽哭,以為他被什麼咬傷或刺傷了,沒發現什麼傷痕,便咬牙切齒:「哭:哭死!走不穩,要出來野,摔痛了,怪那個?」
  碰到這種情況,丙崽會特別惱怒,眼睛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頭髮,瘋了一樣。旁人都說:「唉,真是死了好。」
  後來,不知為什麼,仁寶同她又親親熱熱起來,開口「嬸娘」,喊得特別甜,特別輕滑。幫她家舂個米,修個桶,都是挽起袖子,轟轟烈烈地幹。對有關丙崽娘的閒言碎語,他也總是力表公允地去給以辯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們耳根不清靜,被婦女們指指點點,也是難免的。
  丙崽娘擠著笑眼看他,想為他說門親。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們熟,但說過好幾家,未見得人家送八字紅帖來。也不奇怪,這幾年雞頭寨敗了,單身後生豈止仁寶一個?仁寶由此悲觀了幾年,漸漸有了老相。聽說有一種「花咒」——後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頭髮,繫在門前一片樹葉上,當微風輕拂的時候,口唸咒語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寶也試過,沒有效果。
  他眼睛有點瞇,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順著對方的言語,驚訝,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憫人的莊嚴。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後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他尤其喜歡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窯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同這些人說話。總是用官話。吹捧之後,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乃至六條好漢。有時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出示上面的半邊對聯,謙虛謹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對得出下聯,是否懂一點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說是去會朋友,有時一連幾天不見他的影子。不知他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菜園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從山下回來,他總帶回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鬆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什麼人的小照片。他踏著一雙很不合腳的大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更有新派人物的氣象。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也不會作菜園,不會餵豬,對他那皮鞋殼子最感到戳眼。「畜生!三天兩頭顛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腳!」
  「剁死也好,來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噹噹地響,你視見過?」
  仲滿沒見過什麼釘鐵掌的皮鞋,不敢吭聲了。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麼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只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個畜牲?」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惱怒,狠狠地報復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曉得麼?」
  叭——裁縫一隻鞋摔過來,正打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這樣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沖沖地走進另一間屋,繼續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後生們去問他,他總是否認,並且嚴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
  後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麼意思,於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他也更有價值。人們常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窩在自家小樓上,研究著什麼。有時研究對聯,有時研究鬆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後生們:他在千家坪學會了挖煤,現在他要在山裡挖出金子來。金子!黃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裡轉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後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現他並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縣裡來了人,已經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說完回頭望一望什麼,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乾脆只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開始,當然好,要開始什麼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開始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穿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樹,幹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開祠堂門商議祭谷神,他不以為然。他見過千家坪的人做陽春,那才叫真正的做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開水圳也不鏟倒墈,還想田裡結谷?再說田裡谷多谷少,也與他的雄圖沒有關係。不過他還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親也在香火前下拜,就冷笑。這像什麼話呢?為什麼不行帽沿禮?他在千家坪見過的。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後生說:「會開始的」。
  「開始。」後生不解地點點頭。
  他覺得對方並非知音,沒什麼意思。於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邊的褲縫張開了,露出了裡面的白肉。仁寶瞇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已經足夠了,可以發揮想像了,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裡鑽了進去,曲曲折折轉了好幾個彎,上下奔躥,恢恢乎游刃有餘。他在腦子裡已經開始親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趾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鹹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婦談一談帽沿禮。
   


  女人們愛坐人家,偷偷地沿著屋簷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一陣,茶水喝乾了幾吊壺,尿桶裡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面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捶,罷休而去。她們早就在說,某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裡居然沒下一場雪。丙崽娘去嶺那邊的雞尾寨接生,還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裡被一條大蜈蚣咬死了,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只腳被老鼠吃去了一半——好像都是些不祥之兆。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並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似的,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裡大部分秧苗都凍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後暴熱,田裡又多蟲。
  碰上寨子裡這幾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覺得米櫃太淺,一舀就見到底。有的開始借谷,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樓上有谷沒谷的,都踴躍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村鄰。丙崽娘也惜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心裡並不很著急。這兩年來她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怕老鼠啃了族譜,擾亂了祖宗的安寧,就養了一隻貓。這隻貓不能虧待,每年由公田出兩擔谷養著它。丙崽娘天天拿瓦罐盛著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靠這隻貓,娘崽不也可以混個半飽麼?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橫眉橫眼,裝著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裡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祭谷神。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谷神的議論。得閒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對一些沒聽說過谷神的女崽,好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吶。要殺個男的,選頭髮最密的,分給狗吃。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說得姑娘們睜大眼睛,互相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裡不會吃年成的,放心。你男人頭髮鬍子都稀……不過,也不蠻稀。」或者說:「你屋裡不會吃年成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嗯啦。」
  她圓睜又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裡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拉著丙崽起了身,嚴肅認真地告別:「吾去視一下。」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作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樹什麼的,都通。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看雞樹去了。
  雞州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雞塒,總是朝那邊望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隱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裡發毛。
  仲裁縫恨女人,更恨丙崽娘。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打鄰,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麼兩樣。但越按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裡,正衝著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很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麼?她還經常在地坪裡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像一個個鬼魂,令人鬚髮倒豎。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像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罵起來。
  地坪裡沒有他人,正架起一條腿剝腳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罵誰。哼了一聲,又恨恨地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但仲縫裁從沒有拿丙崽復仇。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把綠色的一團鼻涕抹在條凳上的一段布料上。裁縫只是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火塘,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但他在寨子裡是個有「話份」的人。話份也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初到這裡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鬍鬚,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爭取有話份。
  有話份意味著有人來聽你說話。仲裁縫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後,孤獨度日,讀了幾本六叔留下來的沒頭沒尾的線裝頁子,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舊事。晉公子重耳,呂洞賓,馬伏波,還有他最為崇拜的賢相諸葛亮。有時也在火塘邊把竹煙管喝得呵羅羅地響,慢條斯理向後生們講上兩段。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停,說話時總是開口半晌以後,再「哎」一聲,再接上正文。目光茫茫然,像不是同聽者講話,是在同死去的先人講話,後生們望著他臉上幾顆冷峻的陰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車算個卵。」他說,「臥龍先生,造了木牛流馬。只怪後人蠢了,就失傳了。」
  他還說:「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哪像現在,生出那號小雜種。」
  大家知道他是說丙崽。
  他越這樣感慨,越覺得日子不順心。搖著蒲扇,還是感到悶,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這麼熱呢?他恨椅子也太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陰險——妖怪,如今的手藝也真是哄鬼啊,先前一張椅子從出嫁坐到外婆,還是緊緊實實的。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了臥龍先生,世道怕是要敗了,這雞頭寨怕是要絕了。
  是要絕了麼?
  眼下,聽人們都在議論要祭谷神,他坐在家裡不知要做點什麼才好。好像出了點問題,仔細思量,才知是肚子餓了。近來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得自己煮飯。即使接他去,人家的飯食也越來越軟,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如果米飯不是粒粒如鐵砂,他決不摸筷子。
  「仁拐子!」他叫喊。
  沒有人回答。
  他又喊了一聲,想了想,上樓去找。發現兒子的鋪蓋蚊帳,還有他的銹馬燈殼子一類,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張空床,還有幾個大瓦罈子,很久沒有酸菜可裝的,倒立在牆角,像幾個囚犯在受大刑,永遠倒栽在那裡。還有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寶為誰準備的,橫霸中央,呼呼大睡。
  明白了什麼,一句話也沒說。
  他看見牆邊一隻老鼠一晃,好像更明白了什麼。妖怪!對了,就是這個妖怪!——他夢見過的,夢裡的這隻老鼠,還拱手而立,同情地衝他笑了笑。這畜生耳紅足赤,眼睛也紅鮮鮮的。在書上不是說過嗎?那是偷吃胭脂所致。妖婦捕之可為媚藥。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去的,這個寨子也一定是被它敗了的!
  仲裁縫罵著娘,一鐵尺打過去,光地破了個罈子,老鼠尾巴又縮進壁縫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間,撬破一個木櫃,捅爛兩隻箋簍,還是沒有勝利。咚咚咚地跑到樓下,凡可疑之處都給以驚天動地的檢查。一瞬間,碗缽爛了,吊壺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或歪歪斜斜地艱難站立,他引火燒鼠洞,黑油油的帳子又接上了火,燎起熱爆爆的一片金黃色光亮。
  老鼠總算被他戳死了,大小六隻,全被他斬首斷肢,拿到火塘中燒出了一股奇臭。他聽見地坪中有沉著的腳步聲,回過頭,又看見丙崽娘若無其事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更冒出一股無名火。咬咬牙,把老鼠的屍灰泡在水裡,全都喝了下去。
  他臉發黑,感到丹田之氣已盡,默坐一陣之後,出了門。
  公雞正在叫午,寨裡靜得像沒有人,像死了。對面是雞公嶺,雞頭峰下一片猙獰的石壁,斑斕石紋有的象刀槍,有的象旗鼓,有的象兜鍪鎧甲,有時象戰馬長車,還有些石脈不知含了什麼東西,呈棕紅色,如淋漓鮮血,劈頭劈腦地從山頂瀉下來,一片慘烈的兵家氣象。仲裁縫覺得,那是先人們在召喚自己。
  路邊瓜棚裡,冒出一張老人的笑臉。
  「仲老,吃了?」
  「吃了。」也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
  「要祭的。」
  「要誰的腦袋?」
  「聽說……搖簽罷。」
  「搖簽?」
  「你吃了?」
  「吃了。」
  「哦,吃了的。」
  雙方不再說話。
  山上的樹漫天生長。從茶子坡過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樹上紮了篾條,那都是壽木。寨裡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給自己看壽木的,看中了,留個記號,以後每年來看一兩次。但仲裁縫很少進山,也一直沒來選過壽木,而且憎惡這一根根居心不良的鳥樹。君子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個死相,死得不能倒威。說死就死,準備什麼?他捏著彎刀來的,要選一塊好位置,砍出一個尖尖的樹樁,坐樁而死,死得慷慨。他見過這樣死去的人,前些年馬子洞龍拐子就是一個,他咳痰,咳得不耐煩,就去死。死後人們發現樹樁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窪窪的,起了一層浮土,可見死得慘烈,死得好。載上了族譜。
  他選了一顆小松樹,用裁縫的手,不熟練地砍削起來。
   


  本來要拿丙崽的頭祭谷神,殺個沒有用的廢物,也算成全了他。活著挨耳光,而且省得折磨他那位娘。不料正要動刀,天上響了一聲雷,大家又猶疑起來:莫非神聖對這個瘦癟癟的祭品還不滿意?
  天意難測。於是備了一桌肉飯,請來一位巫師。巫師指點: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雞精在作怪——你們沒看見對面的那雞公嶺麼?雞頭峰正衝著寨裡的兩□田,把谷子都吃進肚子裡去啦。
  人們立即商議著要炸雞頭。這事牽涉到雞尾寨。雞尾寨也是個大寨,幾百號人口,在寨前的麻石大牌坊下進進出出,主要以種鴉片為業,比較富足。出了一些讀書人,據說有的成了大文豪,有的在新疆帶兵,回鄉省親都是坐八人大轎。過年,寨裡家家宰牛,有牛叫,牛皮商也最喜歡往那裡鑽。寨前一口水井,一棵大樟樹,常有些娃崽在樹下用小石塊玩開山棋,人們一直把樹和井當作男女生殖器的象徵,常常敬以香火,祈望寨子裡發人。有一年寨子裡一連幾胎都生的女崽,還生了個什麼葡萄胎,弄得空氣十分緊張。察究了一段,有人說雞頭寨的一個什麼後生路過這裡時,曾上樹摸鳥蛋,弄斷了一根枝椏。
  從此兩寨結下了怨恨。後來又有人說,那是馬子洞與雞尾寨有世仇,暗中著事,移禍於它。這段公案察無實證,不了了之。官府鞭長莫及,也不來過問,只是有次要修官道,來山裡催過一次搖役。
  聽說雞頭寨要炸雞頭,卻是確鑿的了。雞尾寨果然更是群情激奮。他們的田土肥沃,就是靠雞屁股拉屎,對炸雞頭豈能不管?在嶺上吵了一架,雙方還動起手腳來,雞頭寨的後生撤回去了。
  寨裡還是很安靜。有雞叫,有牛鈴鐺的聲音,或某個屋頂下冒出一句女人罵男人的聲音,只冒一下,就被巨大的沉默淹滅了。丙崽搖搖擺擺地敲著一面小銅鑼,口袋裡有紅薯絲,掏出來一兩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來兩條狗跟著他轉。他對仲裁縫家的老黑狗會意地笑了一笑,又朝兩棵芭蕉樹哇地叫囂了一聲。近來他對祠堂有些好感了,大概沒忘記那天準備砍他的頭之前,他在那裡吃過一餐肉飯。於是低壓著頭,朝那邊一頓一頓地「沖線」。
  幾個娃崽在祠堂前玩耍,看見了他。
  「視,寶崽來了。」
  「他沒有叔叔,是個野崽。」
  「吾曉得,渠是蜘蛛變的。」
  「根本不是,渠的媽媽是蜘蛛變的。」
  「要渠磕頭,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哈哈!」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讓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觸到牛糞堆了。
  幸好來了一群熱熱鬧鬧的大人,才使娃崽們的興趣轉移,遺憾地一哄而散。丙崽還在那裡跪著,半天發現周圍已沒有人影,他爬起來朝四下看看,咕咕噥噥,陰險地把一個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了幾腳,再若無其事地跟上人群,看熱鬧。
  大人們牽來了一頭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乾淨了,須毛清晰,屁股頭的胯骨顯得十分突出。牛嘴總是濕膩膩的,一挪一磨,散出胃裡翻出來一種草料臭。但丙崽並不怕,對動物都不怕。
  一個漢子提著大刀走過來,把刀插在地上,脫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洗過,刀口一道銀光,柔順而清涼,十分誘人。有凹紋的木柄被桐油擦得黃澄澄的,看來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來,不用你費什麼力,就會嚓地朝什麼東西砍去。
  漢子已經喝完酒了,叭地一聲,隨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過來,一跺腳,一聲嘿,手起刀落,牛頭就在地動山搖之間離開了牛身,像一塊泥土慢慢垮下來,牛角戳地,戳出一個小土塊。牛頸處像一個西瓜的剖面,皮層裹著鮮鮮的紅肉。但沒有頭的牛身還穩穩地站了片刻。
  娃崽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戰前的預測。當年馬伏波將軍南征時,每次戰鬥前都要砍牛頭,如牛進,則預勝利,否則是失敗。
  「贏!」
  「贏了!」
  「殺他的雞巴寨!」
  牛往前倒了,漢子們歡呼起來。這突然的聲音太響亮了。大有酒氣了,丙崽嚇得半邊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噥噥。
  他看見有一縷紅紅的東西,從大人們紛雜的腿縫中流出來。像一條赤蛇,彎彎曲曲地竄。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會,滿身滿臉就全是牛血。大概牛血弄到嘴裡有些腥,小老頭翻了個白眼。
  娃崽們望著他的臉,拍手笑起來。他不知道人們笑什麼,也笑起來。
  人影和人聲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個籃子來,想看看牛肉怎麼分。聽人家說,不出陣的沒有肉吃,正呀著嘴巴生氣。一眼瞥見丙崽這血污污的樣子,更把臉盤氣大了。「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頭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珠轉都轉不過來,似乎還望著祠堂那邊。
  「X嗎嗎。」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這個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嗎嗎。」
  兒子罵親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於是有些後生拍手,噴酒氣:「丙崽,咒得好!」「丙崽,再咒!」「再咒!」……氣得丙崽娘繃緊一臉橫肉,半天都不正眼望人。
  她把丙崽象提小狗一樣提回家,當然少不了又是一頓好打。「死到個面去做麼事?做麼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陣?」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門到祠堂裡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覺。聽見外面遠遠有鑼聲,接著是吹牛角號,接著就平靜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又有嘈雜的腳步聲,叫喊聲,鐵器碰撞的聲音,然後又有女人的嚎哭……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夜裡,松明子閃閃爍爍,男女老幼,全都頭纏白布,聚集在祠堂門內外,一眼看去,密密的白點,起起伏伏,飄移游動。女人們互相扶著,靠著,抱著,哭得捶胸頓足,天昏地暗,淚水濕了袖口和肩頭。丙崽娘也陪著把眼圈哭紅了,顯得純真了,有一張娃娃臉,不時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滿家的媳婦旁邊,縮縮鼻子,捉住對方的手,用外鄉口音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開處想。你還有後,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個丙崽也作不得個正人用的,啊?」
  她說得確實誠懇,但女人們還是哭。
  「打冤總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
  女人們還是哭出各種怪腔調。
  大概想到了什麼傷心處,丙崽娘拍著雙膝,也大哭起來。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火光越燒越亮。人圈子中央,臨時砌了個高高的鍋台,架著一口大鐵鍋。鍋口太高,看不見,只聽見裡面沸騰著,有咕咕嘟嘟的聲音,騰騰熱氣,沖得屋樑上的蝙蝠四處亂竄。大人們都知道,那裡煮了一頭豬,還有兔家的一具屍體,都切成一塊塊,混成一鍋。由一個漢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長過扁擔的大竹釬,往看不見的鍋口裡去戳,戳到什麼就是什麼,再分發給男女老幼。人人都無須知道吃的是什麼,都得吃。不吃的話,就會有人把你架到鐵鍋前跪下,用竹釬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燒得叭叭作響,灶口的火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胯襠都烤熱了,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長竹釬,映著火色,亮亮的。不時帶出一點汁水來,也很亮,像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處。一個赤著上身的大漢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怕死的倚開!老子一個人……」又被幾雙手拉扯下去了,每塊白布下面都有一雙眼睛,每雙眼睛裡都有火光在跳動。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頂,不然你會發現那些比真人擴大了幾倍及至十幾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長了,一下又壓癟了,忽大忽小,輪廓隨時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過來。」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著開襠褲的背帶,很不耐煩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塊什麼肺,放到口中嚼了嚼,大概覺得味道不好,翻了個白眼,憂心忡忡的朝母親懷裡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釬的那位,衝著他把碗遞過去。於是,屋頂上有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
   


  仁寶以為那天一聲炸雷,是衝著自己的什麼淫邪念頭來的。懸心吊膽,捲起鋪蓋下山去了。一是躲雷威,二是想打打零工,找個機會再去做上門女婿。他聽說前幾天有一隊槍兵從千家坪過,覺得太好了。嘿!這不就是要開始了麼?可槍兵過就過了,既沒有往雞頭寨去,也沒邀他去暢談一下什麼,使他相當失望。倒是有一個擔炭的從山裡出來,說雞頭寨與雞尾寨打冤了,還說馬子溪漂下來了一具屍體,不知為什麼腳朝上,嚇死人……
  仁寶想起雞尾寨有他一位窯匠朋友,一位教書先生朋友,堪稱莫逆,想回去勸勸鄉親們言和算了。同飲一溪水,動什麼武呢?坐攏來吃餐肉飯不就行了?
  仁寶回到家裡,發現父親重傷在床——那天他去坐樁,被一個砍柴的發現了,把他救回來的。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會尋絕路?」
  「坐樁沒死,興怕也會被氣死。」
  「崽大爺難做,沒得辦法。」
  「你看渠個臉相,吊眉吊眼的,是個克爺娘的種。」
  「娘故得那樣早,興怕……」
  這些話,從耳後飄來,仁寶都聽人耳了。他裝著沒聽見,毫無意義地掃了掃地,又毫無意義地踩死了幾隻螞蟻,把父親的水煙筒抽了一陣,往祠堂去了。
  祠堂門前一圈人,正在談打冤的事。這似乎是端正形象的好機會。
  「雞頭峰嘛,這個,當然羅,可以不炸的。」他顯出知書識禮的公允,老腔老闆地分析:「炸不掉,躲得開的。不過話說回來,說回來,雞巴寨(他也學著把雞尾寨改稱雞巴寨了)明火執仗打上門來,欺人太甚!小事就不要爭了,不爭——」閉眼拖起長長的尾音,接著惡狠狠地掃了眾人一眼,「但我們要爭口氣!爭個不受欺!」
  打冤的正義性,被他用新的方式又豪邁地解說了一遍。眾人沒怎麼在意他那番道理,只覺得那惡狠狠的掃視還是很感人的。他瞇著眼睛,看出了這一點,更興奮了。把衣襟嚓地一下撕開,掄起一把山鍘,朝地上狠狠砸出一個洞,吼著:「報仇!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紮了扎腰帶,勇猛地在祠堂衝進衝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最後,發現今天沒有吹牛角,並沒有什麼事可幹,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
  總像要開始什麼,他在寨內外轉來轉去,對著一棵樹,或一塊岩石,鎖著眉頭細心研究。弄得後生去守哨。都不敢叫他。轉完了,他見人就作心情沉重地囑托:
  「金哥,以後家父,就拜託你了。我們從小就像嫡親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趕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歸陰府了。你給吾的好處,吾都記得的……」
  「二怕爺,腰子還陰痛麼?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來要給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幫你墊樓板,也沒墊得齊整。往後走,你要吃就吃點,要穿就穿點,身骨子不靈便,就莫下田了。侄兒無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這幾句還是煩請你把它往心裡去……」
  「黃嫂子,有件事,實在想找你話一話。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記恨。有次偷了你家兩個菜瓜,給窯匠師傅吃了,你不曉得。現在吾想起來,吾今日特地來,說聲得罪了,對不起。你要咒,就咒……」
  「麼姐……你……你在洗麼?這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你千萬……莫難過。吾是個沒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幾丘田都作不肥。不過人生一世,總是要死的。八尺男兒,報家報國,義不容辭。你話呢?好些事,眼下也沒法講了。反正只要你心裡還有一個石仁哥,我去也就落心落意了。你千萬……硬朗點,形勢總會好的。吾這就告辭了……」
  他很能克制悲傷,不時縮縮鼻子。
  弄得大家都有點慼慼地悲傷了,「石仁哥,你不要這樣。」
  「不,吾決心已定。」他低著頭,望著路邊一塊破瓦片。
  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不知道他馬上要幹什麼。聽見他的皮鞋子還是在石階上響來響去,發現他還沒有去赴湯蹈火。好在山裡的事情多,又是雞上屋,又是牛吃谷,又是丙崽娘為丙崽的事同什麼人吵架,眾人也沒顧上研究這位大忙人。甚至也慢慢習慣了。要是他不忙,眾人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這天,他被仲裁縫罵出了門,抹抹臉,往祠堂踱去。那裡正在寫帖子告官。自石打冤都是不動朝,不告官的,如今找官府打交道,對文書款式都沒有把握。幾位老人想了想,記起仲裁縫說過的什麼,對提筆的那位說:「興許,叫稟帖吧?」
  人群中冒出仁寶一撮硬戳戳的頭髮,搖搖手,「不是不是,叫報告。」
  「稟帖吧?」
  「是報告。」
  「總要講點禮性。」
  「要講禮性,報告就最禮性了。」仁寶寬容地一笑,「沒錯的,沒錯的。」
  「你去問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歷。」
  「是稟帖。」
  「你不著現在是什麼時候?」
  「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下邊人用,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決不會差。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裡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作興『報告』。你們曉不曉得?鬆緊帶子是什麼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麼稟帖麼?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猶豫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面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去,又發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要用白話;老班子主張用農曆,他主張用什麼公歷;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後面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土氣了,免得外人笑話,應該以什麼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合之後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儼乎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
  「仁麻拐,你耳朵裡好多毛!」竹義家的大寨突然冒出一句。
  仁寶自我解嘲地擺擺頭,嘿嘿一笑,眼睛更瞇了。他意會到不能大脫離群眾,便把幾皮黃煙葉掏出來,一皮皮分送給男人們,自己一點未屑也沒剩。加上這點慷慨,今天的表現就十分完滿了。
  他摩拳擦掌,去給父親尋草藥。沒留神,差點被坐在地上的丙崽絆倒。
  丙崽是來看熱鬧的,沒意思,就玩雞糞,不時搔一搔頭上的一個膿瘡。整整半天,他很不高興,沒有喊一聲「爸爸」。
   


  連連失利,連連賠頭,大家慌了,就亂想了,有個後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他說那天要殺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靂。後來宰牛占卜勝敗,不靈;丙崽咒了句「X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
  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會說「爸爸」和「X嗎嗎」兩句話,莫非就是陰陽二卦?
  大家決定打一打這個活卦。於是連忙拆了張門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現相公。」
  「丙大爺。」
  「丙仙。」
  漢子們伏拜在他面前,緊緊盯住他,一雙雙眼球頂得額頭上皺紋疊著皺紋。
  丙崽剛坐過門板,很快活,臉上笑得皺紋舒展,把停下來的門板踩了好半天,發現它不再動了,便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顯靈呢?有人給他弄來了一塊粽粑,又使他興奮起來。他掰了一塊,沒抓穩,掉了,其實就掉在他右腳邊,但他眼睛和腦袋轉起來都不靈活,輪著眼皮居然左邊望了一下,這樣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塊,照例去找,照例找錯了方向。發現了前幾次掉的,撿起來就往嘴裡塞。
  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後,手指定了一個方向,咕噥一句:「爸爸。」
  「勝卦!」
  漢子們歡呼著一躍而起。不過,丙崽的手指是什麼意思呢?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祠堂一個尖尖的簷角,向上彎彎地翹起。瓦上生了幾根青草,簷板已經腐朽蒼黑,像一隻傷痕纍纍的老鳳,拖著長長的大翼,凝望著天空。簷下有麻雀嘰嘰喳喳地叫。
  「渠是指麻雀。」
  「不,是指屋簷。」
  「簷和言同音,怕是要言和?」
  「絮聒!簷和炎同音,雙火為炎,是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最後還是服從有「話份」的。於是用火攻,又打了一仗。混戰回來點人頭,發現又少了幾顆。
  寨子裡的狗,已經習慣牛角聲了,一聽到嗚嗚地吹起來,須毛就蓬勃地張揚豎立,紛紛擠出門縫,跳越石牆,身體拉成一條線,向號聲射去,滿懷希望地尾隨著人影。坡上,路口,圳溝裡,都可能出現屍體。它們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地脆響。一隻隻已經吃得肥大起來,眼睛都發紅,在茅草中竄來竄去時,只見草動,動成一線,像條條草龍。龍頭所到之處,都有血跡,還有絲絲塊塊,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禾,也許會突然發現柴彎裡滾出一隻陌生的手或腳來。
  它們對人突然變得十分有興趣了。有一群人在議事,或者有兩個人吵架,都會引來狗。它們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麼結果發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打瞌睡,被狗誤認成屍體,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包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來了,嗅一嗅屎又走了,似乎對屎尿已喪失了熱情。它們來,是因為聽到召喚,來敷衍一下,在主人面前不顯得過分的趾高氣揚,富貴不忘舊情。
  於是寨子裡屎多了,蒼蠅多了,臭起來。
  丙崽娘遇到竹義家的媳婦,縮縮鼻子,「你身上怎麼有股臭味?」
  竹義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兩人嗅了一陣,發現手是臭的,袖口是臭的,連捶棒和竹籃也有股怪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空氣早就臭了。只說這些天,沒人去出豬牛糞,地坪裡一片片黑糊糊的,空氣能不臭麼?
  丙崽娘的娘家那邊是頗講究清潔利索的,因此她一直有些與眾不同的習慣。她帶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髒了的褲子和椅子,拿到溪邊去擦洗,洗了兩遍,還沒有除掉臭味。她喘著氣,翻著白眼,感到氣虛。雖然以前吃過不少胞衣,可現在腹中的米糧實在太少了。猛地站起來,兩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去。
  不知道是怎樣爬回來的。沒有被狗分了吃,就是萬幸。她望著蚊帳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蒼蠅,傷心地嚎哭了一場:「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丙崽怯怯地看著她,試探地敲了一下小銅鑼,似乎想使她高興。
  她望著兒子,手心朝上地推了兩把鼻涕,慈祥地點頭,「來,坐到娘面前來。」
  「爸爸。」兒子穩穩地坐下了。
  「對,你要去找你那個砍腦殼的鬼!」
  她咬著牙關,兩眼像兩片孔雀毛,黑眼球往中間擠,眼球之外有一圈寬寬的白眼瞼。當然是很可怕的,丙崽愣了。
  「X嗎嗎。」他輕聲試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龍,淡眉毛,細腦殼,會唱些瘟歌。」
  「X嗎嗎。」
  「你記住,他興許在辰州,興許在岳州,有人視見過他的。」
  「X嗎嗎。」
  「你要告訴那個畜牲,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啊!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戶人家的哪個願意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一份貓食,吾娘崽早就死了。其實死了還是福,比死還不如啊!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訴那個畜生啊!」
  「X嗎嗎。」
  「你要殺了他!」
  丙崽不吭聲了,半邊嘴唇跳了跳。
  「吾曉得,你聽懂了,聽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了一滴清淚。
  她挽著個菜籃子,一頓一頓地上山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各種傳說,有的說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說她被雞尾寨的人殺了,還有的說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摔到陡壁下去了……這些都無關緊要。屍身被狗吃了,卻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丙崽一直等媽媽回來。太陽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門前小道上的腳步聲也稀少了,還沒有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頭使勁地搔著,搔出了血,憤怒起來。他要報復那個人。走到家裡去,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潑在床上,又把柴灰灌到吊壺裡。一塊石頭砸過去,鐵鍋也叭地一聲裂開。他顛覆了一個世界。
  一切都沉到黑暗中去了,屋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只有隔鄰的那棟木屋裡,傳來麻臉裁縫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老頭在蚊蟲的包圍下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肚子餓,踉踉蹌蹌地走。
  月亮很圓,很白,濃濃的光霧,照得世界如同白晝,連對面山上每棵樹,每一葉茅草,似乎也看得清楚。溪那邊,嘩嘩響處有一片銀光灼灼的流水,大塊的銀光中有幾團黑影,像捅了幾個洞,當然是雄踞溪水中的礁石。石蛙聲已經停了,大概它們也睡了。便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密集的狗吠,像發生了什麼事。
  丙崽含著指頭,在雞樹前坐了一陣,想了想,走出了寨子。
  媽媽曾帶他出去接生,也許媽媽現在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
  他在月光下的山道上走著,在籠罩大地的雲霧之上走著,走得很自由,上身微微前傾,膝彎處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隨時可能折斷。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他踢到了一個斗笠,又踢到了一個籐編的盾牌,空落落地響。他咕嚕了幾聲,撒了泡尿,繼續往前走。前面躺著一個人影,是女的,但丙崽從來沒有見過。他搖了搖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頭髮,見她總是不能醒來。手觸到了乳房,那肥大的東西似乎是可以吃的,小老頭捧著它吸了幾口,卻沒吸到任何東西,便掃興地撒手了。但這個人的肢體很柔軟,有彈性,小老頭騎上腹去,仰了仰,壓了壓,瘦尖尖的屁股頭感覺到十分舒服。
  「爸爸。」他累了,靠著乳頭,靠著這個很像媽媽的女人睡了。兩人的臉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紙。還有耳環一閃。
  那也是一個孩子的媽媽。
   


  「爸爸。」
  丙息指著祠堂的簷角傻笑。
  簷角確實沒有什麼奇怪,像傷痕纍纍的一隻老鳳。瓦是寨子裡燒的,用山裡的樹,山裡的泥,燒出這鳳的羽毛。也許一片片羽毛太沉重了,它就飛不起來了,只能聽著山裡的斑鳩,鷓鴿,畫眉,烏鴉,聽著靜靜的早晨和夜晚,於是聽老了。但它還是昂著頭,盯著一顆星星或一朵雲。它還想拖起整個屋頂騰空而去,像當年引導雞頭寨的祖先們一樣,飛向一個美好的地方。
  兩個後生從祠堂裡抬著大鐵鍋出來,見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嗎?」
  「渠還沒死?」
  「八字賤得好,死不到渠的頭上。」
  「興怕是閻王老子忘記渠了。」
  「這個小雜種,上次媽媽的一臭卦,險些把老子的命都『卦』去了。」
  這些天,人們對丙崽已經不以為然。甚至覺得打冤的慘敗,也是受了他的愚弄。雞頭寨的天災人禍,也是沾了他的晦氣。兩個後生放下鍋,見留在樹下的一個斗笠,剛被丙崽坐得癟癟的,更冒火。其中一位大步闖上前來,甩了他一個耳光——根本沒用什麼氣力,他就像一棵草倒了下去。另一位抽出尖刀頂住他的鼻尖,唾沫星又飛到他臉上:「快!打自己的嘴巴,不打,老子收拾你祭刀!」
  「敢」身後冒出冷冰冰的聲音,回頭看,是鐵青色的一張麻臉。
  仲裁縫是最講輩份的,伸出雙指,點著兩個後生的額頭,「渠是你們叔爹,豈能無禮?」
  後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了仲裁縫還是丙崽的伯伯,立即避開裁縫的怒目交換了一個什麼眼色,抬鍋去了。
  仲裁縫向家裡走去,想了想,又回轉身,對坐在地上的侄兒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後躲,眼睛不像是看他,而是看他頭上的一棵樹。臉皮緊張得直抽搐,半邊上唇跳了跳,是試圖壓住恐懼的勉強一笑。好半天,才抬起小手。手太瘦,太冷,簡直是隻雞瓜子。仲裁縫抓住它,顫了一下,胸口有些發熱。
  他幫丙崽抹了抹臉,趕走頭上幾隻蒼蠅,扣好一個衣扣。這件衣不知是誰做的,他從來沒給丙崽做過衣。
  「跟吾走。」
  「爸爸。」
  「聽話。」
  「爸爸。」
  「誰是你爸爸?」
  「X媽媽。」
  「畜生!」
  他不再看他,牽著他,默默走下台階。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很多很多衣,長的,短的,胖的,瘦的,一件件向他飄來,像一個個無頭鬼,在眼前亂晃。那天他看見雞尾寨的一具屍體,上面的衣不就是他做的麼?——他認得那針腳。想到這裡,把丙崽的小爪又抓得更緊了:「不要怕,吾就是你爸爸,跟吾走。」
  山裡有一種草,叫雀芋,很毒,傳說鳥觸即死,獸遇則僵。仲裁縫剛才已採來了幾株,熬了半鍋汁,寨裡已無三日糧了,幾頭牛和青壯男女,要留下來作陽春,繁衍子孫,傳接香火,老弱就不用留了吧。族譜上自紙黑字,列祖列宗們不也是這樣幹過嗎?仲裁縫想起自己生不逢時,愧對先人,今日卻總算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點安慰。
  裁縫先給丙崽灌了半碗,才走出門去。從他家進寨子有一條石階路,彎曲上升。兩旁有石板壘成的矮牆,或厚重的木房牆縫中伸出些雜草,野花,逗引著蜻蜓或蜜蜂。有些準備蓋房子的。在路邊或跨路佔了地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橫樑。有時一佔多年,並不急著行牆上瓦,讓路人們坐了歇息。遇到什麼事情,這些空樑上也要貼紅,用來避邪。
  裁縫知道哪家有老小殘弱,提著瓦罐子,一戶戶送上門。老人們都在門檻邊等著,像很有默契,一見到他就扶著門,或扶著拐棍迎出來,明白來意地點點頭。
  「時辰到了?」
  「到了。收拾好了麼?」
  「收拾好了。」
  元貴老倌請求:「仲滿,吾還想去鍘把牛草。」
  裁縫說:「你去,不礙事的。」
  老人顫顫抖抖地走了,鍘完草,搓搓手,又顫顫拌拌地回來。接過瓷碗,喉頭滾動了兩下,就喝光了。鬍鬚上還掛著幾點水珠。
  「仲滿,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氣好燥熱。」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小奶崽,給仲裁縫看了看,眼裡旋著一圈淚。「仲滿,你試試,興許要給渠換件褂子?你連的那件,渠還沒上過身。」
  裁縫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贊同。
  老人轉身回屋去了,一會兒,讓奶崽穿著新嶄嶄的褂子來了,長命鎖也戴好了。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著,劃出嚓嚓的響聲。「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
  他先給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飲而盡。
  罐子已經很輕了,仲裁縫想了想,記起最後一位——玉堂娭□。這位老人總是坐在門前曬太陽,像一座門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長長的,用無齒的牙齦艱難地勾留著口水,皮膚像一件寬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條瘦腿,居然可以和下面那條腿同時踩著地。任何人上前問話,她都聽不見,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許人們在很多地方,都看見過這種村寨所常有的活標誌。
  裁縫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覺到身邊有了人,渾濁的眼簾裡閃耀一絲微弱的光。她也明白什麼,牙齦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縫,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縫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個頭,再朝無牙的深深口腔裡灌下黑水。
  所有的這些老人都面對東方而坐。祖先是從那邊來的,他們要回到那邊去。那邊,一片雲海,波濤凝結不動,被太陽光照射的一邊,雪白晶瑩,鑲嵌著陰暗的另一邊。幾座山頭從雲海中探出頭來,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隻金黃色的大蝴蝶從雲海中飄來,像一閃一閃的火花。飄過永遠也飛不完的青山綠嶺,最後落在一頭黑牯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隻蝴蝶。
  鳩尾寨的男人來了,還陸陸續續來了些婦女,兒童,狗。聽說這邊的人要「過山」,遷往其他地方,想來撿點什麼有用的東西。昨天已辦過賠禮酒席了,雙方交清人頭,又折刀為誓,永不報冤。
  一座座木屋,已經燒燬,冒出淡淡的青煙,暴露出一些破瓦罈子或沒有鍋的灶台——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現在看來窄狹得難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們原來活在這樣小的圈子裡嗎?頭纏白布的青壯男女們,臉黃得像一盞盞油燈,準備上路了,趕著牛,帶上犁耙,棉花,鍋盆,木鼓,錯錯落落,筐筐簍簍的。一個銹馬燈殼子,也光光地晃在牛屁股上。
  作為儀式,他們在一座座新墳前磕了頭,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著齊聲「嘿喲喂」——開始唱「簡」。
  他們的祖先是姜涼,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沒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沒有刑天生得早。他們原來住在東海邊,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五家嫂共一個春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麼活得下去呢?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啊,於是大家帶上犁耙,在鳳凰的引導下,坐上了楓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男女們都認真地唱,或者說是賣力地喊。聲聲不太整齊,很乾,很直,很尖厲,沒有顫音,一直喊得引頸塌腰,氣絕了才留一個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來,再接下一句。這種歌能使你聯想到山中險壁,林間大竹,還有毫無必要那樣粗重的門檻。這種水土才會滲出這種聲音。
  還加花,還加「嘿喲嘿」。當然是一首明亮燦爛的歌,像他們的眼睛,像女人的耳環和赤腳,像赤腳邊笑瞇瞇的小花。毫無對戰爭和災害的記敘,一絲血腥氣也沒有。
  一絲也沒有。
  人影像一支牛幫,已經縮小成黑點,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遠的山林裡去了。但牛鈴聲和歌聲,還從綠色中淡淡地透出來。山沖顯得靜了很多,嘩嘩流水聲顯得突然膨脹了。溪邊有很多石頭,其中有幾塊比較特別,晶瑩,平整,光滑,是女人們搗衣用過的。像幾面暗暗的鏡子,攝入萬相光影卻永遠不再吐露出來。也許,當草木把這一片廢墟覆蓋之後,野物也會常來這裡嚎叫。路經這裡的獵手或客商,會發現這個山坳和別處的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溪邊那幾塊青石有點奇異,似有些來歷,藏著什麼秘密的。
  丙崽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了——他居然沒有死,而且頭上的膿瘡也褪了紅,結了殼。他赤條條地坐在一條牆基上,用樹枝攬著半個瓦罈子裡的水,攬起了一道道旋轉的太陽光流。他聽著遠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咕噥著他從來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那個人:
  「爸爸。」
  他雖然瘦,肚臍眼倒足足有銅錢大,使旁邊幾個小娃崽很驚奇,很崇拜。他們瞥一瞥那個偉大的肚臍,友好地送給他幾塊石頭,學著他的樣,拍拍巴掌,紛紛喊起來:
  「爸爸爸爸爸!」
  一位婦女走過來,對另一位婦女說:「這個裝得湧水麼?」於是,把丙崽面前那半罈子旋轉的光流拿走了。


感想:看了兩篇,也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讀了什麼。這是一篇很深的文學作品,而明顯我還沒到解讀這篇文章的境界。但是我還是感覺到「進化」,和「破後而立」。
大概就是脫變才能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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