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分 68914
爵位一等子
兼職正二品資政大夫
身份那塔拉府家主
旗籍滿族鑲白旗
配偶澄川鈴香
|
「我傾向於贊同在教堂內唱歌,因為聽覺的歡愉可以鼓舞脆弱的心靈進入虔誠的狀態。然而,我有時受歌唱的感動多於受內容的感動,我承認這是犯罪,我後悔不該聽到那唱歌。這就是我的處境 [……] 啊,我的天主上帝,請垂聽我的告解。」 — 奧古斯丁《懺悔錄》
—
音樂的情感魔力迷醉人心,連虔誠的奧古斯丁也禁不住承認,音樂令他徘徊在危險的歡愉與受考驗的忠誠之間。他的這番說話,也正好預示中世紀結束後,音樂由神學的僕人解放為情感的表現。
自 14 世紀開始,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在歐洲各國盛行,成為人類史上最重要的思想革命運動之一。在這時期,美學與藝術解除了中世紀宗教設置的重重障礙,回歸人文主義。音樂也不再為上帝服務,開始轉為投進人類情感的懷抱。
16 世紀末,意大利出現一班稱為「卡梅拉搭會社 (Camerata) 」的貴族。他們集合了佛羅倫斯城最有才華的詩人、作曲家與相關專家,企圖復興古希臘悲劇。在這過程中,他們發明了現代歌劇 (opera) 的藝術形式。
有趣的是,這班會社成員也相信古希臘柏拉圖的音樂美學思想,認為音樂喚起情感的力量,源自模仿人類表達情感時的聲音與語調。他們的編曲原則是:假如想喚起聽眾的快樂/傷感,便會譜寫一段模仿人們快樂/悲傷時的聲音與語調的旋律。換言之,音樂的主要目的,便是通過喚起聽眾的情感來表現情感。
| 卡梅拉搭會社 (Camerata) 成員發明了現今的歌劇 (Credit: Mihai Petre, wiki) |
音樂表現情感 ── 這種表現主義的思想在近代藝術史得到前所未有的支持。 19 世紀初,浪漫主義運動興起。藝術不再被當作拿著鏡子反映客觀的自然世界,而是轉移為情感表現的探索,貝多芬便是浪漫主義音樂的表表者。 後來的藝術發展中,藝術家更大膽地在作品中表現私人的內在經驗與主觀情感。20 世紀的許多藝術運動,諸如德國表現主義與現代舞,便是受到這股思潮影響而生。
直到現在,藝術家仍然經常被當作急不及待表現個人感情的創作家;許多人也認為,情感無疑是藝術表現的主題與內容。音樂也不例外,人們普遍深切體會到音樂如何感動人心,挑動情感;音樂的目的就是表現情感。音樂評論家討論音樂作品時,也時常大量使用情感語言描述這些作品。我們就時常聽到「這首歌聽起來很快樂」、「這段曲子很悲傷」,諸如此類對音樂的描述與評語。
然而,19 世紀,一位偉大的音樂評論家漢斯力克 (Eduard Hanslick),卻提出了異於常人卻影響深遠的觀點。他主張,音樂的美是自律的,不為表現情感服務。
| Credit: Wikimedia Commons |
—
1854 年,一本震驚西方音樂世界的著作誕生,名為《關於音樂的美 (Vom Musikalisch-Schönen) 》。這本書由漢斯力克所寫,譽為當代音樂哲學的經典範本。此書不但在哲學界與音樂評論界赫赫有名,也廣泛影響世界各地的音樂家與聽眾。
在這本書裡,漢斯力克力圖證明兩個命題,包括著名的正命題:「音樂的美,是一種自律的美」,以及極具爭議的反命題:「音樂作為美術,本質上與情感無關。」
這真是標新立異的觀點。音樂怎可能與情感無關?我們就時常感受到音樂表現快樂與悲傷、聆聽音樂時也能充分感受到歡愉與傷感。
漢斯力克承認,音樂有時確實能夠喚起情感。如果有人情緒本身就不穩定,音樂作品很可能會令他進入憤怒、歡愉或絕望的情感爆發之中。然而,這不表示音樂作為藝術的目的,志在引發人們的情感。這情況就像你怒火中燒之時,一支球拍令你肆意揮動並引發更憤怒的情緒,卻不表示這支球拍是為了令你更為憤怒。
漢斯力克也指出,我們不應該將「個人聯想而產生的情感」與「真正的美感效果」混為一談。如果在特別快樂/悲慘的時刻,我們第一次聆聽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那麼日後重聽同一首歌時,很可能會令人聯想到快樂/悲慘。但這些偶然的個人聯想與《第五交響曲》的內容絲毫無關,也與我們對《第五交響曲》的藝術欣賞無關。
—
為什麼漢斯力克堅信音樂的本質與情感無關?在回答這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對漢斯力克討論的「音樂」有所理解。
世上大部分音樂都是用歌詞演唱。漢斯力克並不否認,大部分伴隨著文字或戲劇背景的音樂能夠喚起人們情感,甚至以表現情感為目的。但漢斯力克所討論的音樂,卻是那種沒有伴隨文字或戲劇背景的器樂音樂,也就是現今我們所稱的「純音樂」或者「絕對音樂 (absolute music)」。
純音樂本質上與情感有關嗎?首先,漢斯力克提出了今天稱為情感的認知理論。這理論主張:當一個人有著某種情感,必然會伴隨某種與該情感經驗相符的信念。以恐懼這個情緒為例。恐懼必定有個對象,人們總是對某種事物而感到恐懼。例如一位通緝犯在你面前,你感到恐懼,這正是因為你認為通緝犯是個危險人物,會對你生命構成威脅。
漢斯力克繼而質疑,音樂能夠提供喚起情感的素材嗎?音樂能夠傳遞哪些能在我們心中喚起恐懼與快樂的信念呢?也許非純音樂能夠通過語言與情景提供感知素材,令人們產生相關信念(並因而喚起情感)。但這絕不是純音樂的能力範圍可及。
其次,漢斯力克指出,人們聆聽一首樂曲時,有人聽到某種情感,也有人聽到另一種情感。漢斯力克質問:既然聽眾無法從音樂所表現的情感中獲得一致結論,那麼音樂真的有能力表現某種特定情感?有人或許會說,音樂表現的情感來自作曲家的意圖。然而,漢斯立克反駁,作曲家的感受和想法只有歷史和文獻價值。我們無法從音樂作品中分析當時作曲家編曲的心理狀態。一首悲傷的樂曲也可以是由興高采烈的人創作出來。
漢斯力克總結道,音樂確實有時可以引發我們的情感;但正如中獎彩票與醫生診斷報告也有類似作用,我們不應該將這種偶然附帶的效果,視為音樂的本質與目的。
| 漢斯力克認為,假如你聽純音樂時,情緒受到牽引;這只是出於你自己的聯想,而無關音樂本身。 |
—
如果(純)音樂的本質不是表現情感,那麼它是什麼?漢斯力克稱音樂為「樂音的運動形式 (tönend bewegte Formen) 」。簡單而言,音樂是樂音的形式結合:某段擴增了樂聲間隔、某段加快了節奏,某部分增加了半音階的使用……諸如此類,音樂便是由這些部分組合成的形式結構。
漢斯力克相信音樂的形式結構與美的形式規則相互一致,可以被「所有有教養的耳朵」辨識出來。換言之,音樂的美存在於樂音與樂音的關係之間,尤其是和聲、節奏,以及全音階的旋律之中。漢斯力克認為音樂擁有特別崇高的藝術地位,音樂的美是絕無僅有;如果你能欣賞音樂的美,便是走進了「一個無與倫比高層次的理想世界」:
「當思想中的形式看來與內容不可分割之時,實際上就不存在於獨立的內容了。但是在音樂中我們看到內容與形式、材料與布局、意象與觀念,朦朧而渾全地融為一體。音樂之中,這種形式與內容的渾然一體,使其絕對超然獨立,區別於文學和視覺藝術。」 漢斯力克的音樂美學思想,受到許多音樂評論家與學者贊同:對音樂的形式結構及其相互關係的分析,才是一種準確描述音樂的做法。有趣的是,漢斯力克自己的音樂評論中卻常常出現情感語言。他在評價柴可夫斯基的《 D 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的終曲部分,更用極富修辭色彩的情感語言描述:
「它把我們帶到俄羅斯節日裡蠻荒沉鬱的歡鬧場面之中。滿目粗俗的面孔、滿耳的咒罵聲,空氣中充滿伏特加的味道。」 不過,漢斯立克堅持這只是描述音樂的某種「運動性質」。他承認,音樂具有某種動力特徵:一會兒加速,一會兒減速,一會兒增強,一會兒減弱等等;人的心靈很容易將音樂的這些動力特徵與具有類似動力特徵的情感聯系起來(例如節奏明快的旋律容易令人聯想起歡樂)。但這種關聯只是聆聽者自己的偶然聯想。漢斯立克也不否定,我們可以運用情感語言描述對音樂動力性質的聯想;但他強調,如果用情感來解釋音樂本身,或者將情感視為音樂的表現,便是概念上的嚴重混淆。
然而,漢斯力克的觀點正確嗎?
近幾十年,心理學家與認知科學家開始研究音樂與情感的關係,發現對於某些音樂表達什麼情感,不同文化的人都能給出一致的答案 (Aniruddh D. Patel, 2008) 。這即是說,音樂可能真的內含情感結構,使得不同文化的人都能從中聽到同一個情感,而不單純是個別之人的聯想。
當代最重要的音樂哲學家 Peter Kivy (2002) 也認為,音樂本身就存在著情感特徵;不過如何解釋這種情感特徵,卻是個不易解釋的謎題。畢竟音樂不是人類,當我們說「音樂本身存在著情感」,到底是什麼意思,又如何可能呢?當我們深入思考這問題時,便正式踏進音樂哲學的世界了。
參考資料
Gerald Abraham (1979). The Concise Oxford History of Music
J. Peter Burkholder, Donald Jay Grout, Claude V. Palisca (1988). A History of Western Music
R. A. Sharpe (2004). Philosophy of Music: An Introduction
Peter Kivy. Edit (2004). The Blackwell Guide to Aesthetics
Peter Kivy (2002). Inroduction to a Philosophy of Music
Stephen Davies (1994). Musical Meaning and Expression
Noel Carroll (1999). Philosphy of Art: A Contempary Introduction
Eduard Hanslick (1854), trans. Gustav Cohen. The Beautiful in Music
Aniruddh D. Patel (2008). Music, Language, and the Brain
Eduard Hanslick 著,譯者楊業治:《論音樂的美》,人民音樂出版社, 198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