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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 文學地圖-江蘇(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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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地圖-江蘇(張曉風)

地區:蘇(江蘇)
作家:張曉風
介紹:


張曉風祖籍江蘇銅山,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童年逃避戰火,全家來台。逃難的歲月給她留下了柳州滿山遍野都是桃花的粉紅色美麗回憶,也讓她有了逃難像是旅行的感覺。成長後,張曉風認為:作家應該有快樂和不快樂交織的童年,因為不快樂叫人沮喪,太快樂又令人沒腦筋。她很慶幸自己能夠在離亂中生存下來,也為著時代的戰亂而不快樂。這些,都讓她在寫作的路上感受更豐富。

張曉風從小就愛寫作,但是,她卻刻意不讓自己變成職業作家,在很年輕的時候,她就做了一個決定──這輩子她要另外去從事一個行業,有固定收入,過一種正常的生活,這樣跟文學保持一個最純潔的關係,從而可以用純潔、感動的心快樂的寫作。因此,從臺灣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後,她就開始了在大學教書的生涯,目前擔任陽明醫學院教授。

張曉風的寫作開始得很早,早在小學四年級就參加了中央日報兒童週刊的徵文比賽,此後,為了想拿到獎品,她持續投稿,不過,直到大學畢業,她才深刻體認到投稿這件事,有金錢之外的價值。張曉風的成名作,是她24歲時出版的「地毯的那一段」,在這本書中,她描寫和先生林治平從相識到踏上紅毯過程中的點點滴滴,用溫馨真切的文字,見證了一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獲得讀者極大的回響。此後,她的寫作歷程隨著人生歷練而轉變,走過青春少艾的溫柔甜蜜之後,她開始思考人性陰沈的一面,她為國家民族的前途憂愁,也在生兒育女成為母親之後更加珍惜和憐愛生命,等到子女長成了,她投身環保運動,也恢復對自我內心的審視,依舊寫作不斷。

張曉風涉獵的文類相當廣泛,除了散文之外,她也寫小說、戲劇、兒童詩和兒童故事,不過,無論是作品的數量、讀者群的多寡和文類的獲獎記錄,張曉風這個名字總讓人聯想起散文。她曾經獲得台灣所有重要的散文獎項,在散文領域裡,是公認的重量級人物。她的散文具有極高的精密度和藝術性,這來自於她廣泛的閱讀和不斷從中外文學大師的作品中汲取養分。由於天賦、個性的影響、生活、婚姻、事業的順遂和從年輕時代就在大學任教的經歷,張曉風的散文不純粹使用生活的語言,她認為:散文語言有賴於傳統文學的簡潔、婉轉和深厚,由於散文很難靠情節和人物的精彩來吸引讀者,因而特別需要要求文學語言本身的魅力,這樣的魅力,要靠詩詞歌賦中精緻語言的薰陶。基於這樣的散文觀,張曉風創造出她獨特的散文風格,她著有散文、小說、戲劇、兒童文學等30多種,幾十來一直深受讀者喜愛。



資料來源:http://www.rti.org.tw/ajax/recommend/Literator_content.aspx?id=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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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4 22:22:42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從俗
出自:愛情篇



當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时候,我們覺得自己清雅飛逸,彷彿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游離而出。

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一吋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說裡都是這樣說的,小說裡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淒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於是我們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果是使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為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雲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煙火中的匹婦匹夫,讓我們甘心。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臺演出。

於是,我們要了婚姻。

於是,我們經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有廚房,有餐廳,那裡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裡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為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裡,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著我們去為一雙嬌兒痴女唸故事,並且蓋他們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於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資料來源:http://www.rti.org.tw/ajax/recommend/Literator_content.aspx?id=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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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4 22:23:15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行道樹


       每天,每天,我都看見他們,他們是已經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適於生根的土地上。
  有一天,一個炎熱而憂鬱的下午,我沿著人行道走著,在穿梭的人羣中,聽自己寂寞的足音。忽然,我又看到他們,忽然,我發現,在樹的世界裏,也有那樣完整的語言。
  我安靜地站住,試著去瞭解他們所說的一則故事:
  我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裏。
  許多朋友都說我們是不該站在這裏的,其實這一點,我們知道得比誰還都清楚。我們的家在山上,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裏。而我們居然站在這兒,站在這雙線 道的馬路邊,這無疑是一種墮落。我們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涼涼的雲。而我們呢?我們唯一的裝飾,正如你所見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煙。
  是的,我們的命運被安排定了,在這個充滿車輛與煙囪的工業城裏,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你們盡可以節省下你們的同情心,因為,這種命運事實 上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的——否則我們不必在春天勤生綠葉,不必在夏日獻出濃蔭。神聖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度給予我們。
  當夜來的時候,整個城市裏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紅燈綠酒。而我們在寂靜裏,我們在黑暗裏,我們在不被瞭解的孤獨裏。但我們苦熬著把牙齦咬得酸疼,直等到 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們就站成一列致敬——無論如何,我們這城市總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陽!如果別人都不迎接,我們就負責把光明迎來。
  這時,或許有一個早起的孩子走過來,貪婪地呼吸著鮮潔的空氣,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時刻了。是的,或許所有的人早已習慣於污濁了,但我們仍然固執地製造著不被珍惜的清新。
  落雨的時分也許是我們最快樂的,雨水為我們帶來故人的消息,在想像中又將我們帶回那無憂的故林。我們就在雨裏哭泣著,我們一直深愛著那裏的生活——雖然我們放棄了它。
  立在城市的飛塵裏,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
  故事說完了,四下寂然。一則既沒有情節也沒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聽到他們深深的歎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動了他們自己。然後,我又聽到另一聲更深的歎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轉自:http://www.5156edu.com/page/08-09-20/384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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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4 22:23:55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給我ㄧ個解釋
出自:星星都到齊了



(一)
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石榴。石榴裝在麻包裏,由鄉下親戚扛了來。石榴在桌上滾落出來,渾圓豔紅,微微有些霜溜過的老澀,輕輕一碰就要爆裂。爆裂以後則恍如什麼大盜的私囊,裏面緊緊裹著密密實實的、閃爍生光的珠寶粒子。
那時我五歲,住南京,那石榴對我而言是故鄉徐州的顏色,一生一世不能忘記。
和石榴一樣難忘的是鄉親講的一個故事,那人口才似乎不好,但故事卻令人難忘:
“從前,有對兄弟,哥哥老是會說大話,說多了,也沒人肯信了,但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圓場。有一次,他說:‘你們大概從來沒有看過刮這麼大的 風——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籬笆外頭去啦!’大家不信,弟弟說:‘不錯,風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籬笆外頭去了,是把籬笆刮到井裏頭來!’”
我偏著小頭,聽這離奇的兄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所感動。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跟裝滿美麗石榴的麻包似的,竟怎麼也忘不了那故事裏活龍活現的兩兄弟。
四十年來家國,八千里地山河,那故事一直尾隨我,連同那美麗如神話如魔術的石榴,全是我童年時代好得介乎虛實之間的東西。
四十年後,我才知道,當年感動我的是什麼——是那弟弟娓娓的解釋,那言語間有委屈、有溫柔、有慈憐和悲憫。或者,照儒者的說法,是有恕道。
長大以後,又聽到另一個故事,講的是幾個人在聯句(或謂其中主角乃清代畫家金冬心),為了湊韻腳,有人居然冒出一句:“飛來柳絮片片紅”的句子。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此人為何如此沒常識,天下柳絮當然都是白的,但“白”不押韻,奈何?解圍的才子出面了,他為那人在前面湊加了一句,“夕陽返照桃花 渡”,那柳絮便立刻紅得有道理了。我每想及這樣的詩境,便不覺為其中的美感瞠目結舌。三月天,桃花渡口紅霞烈山,一時天地皆朱,不知情的柳絮一頭栽進去, 當然也活該要跟萬物紅成一氣。這樣動人的句子,叫人不禁要俯身自視,怕自己也正站在夾岸桃花的落日夕照之間,怕自己的衣襟也不免沾上一片酒紅。聖經上說: “愛心能遮過錯。”在我看來,因愛而生的解釋才能把事情美滿化解。所謂化解不是沒有是非,而是超越是非。就算有過錯也因那善意的解釋如明礬入井,遂令濁物 沉澱,水質複歸澄瑩。
女兒天性渾厚,有一次,小學年紀的她對我說:“你每次說五點回家,就會六點回來,說九點回家,結果就會十點回來——我後來想通了,原來你說的是出發的時間,路上一小時你忘了加進去。”
我聽了,不知該說什麼。我回家晚,並不是忘了計算路上的時間,而是因為我生性貪溺,貪讀一頁書、貪寫一段文字、貪一段山色……而小女孩說得如此寬 厚,簡直是鮑叔牙。二千多年前的鮑叔牙似乎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總要把管仲說成好人。兩人合夥做生意,管仲多取利潤,鮑叔牙說:“他不是貪心——是因為 他家窮。”管仲三次做官都給人辭了。鮑叔牙說:“他不是不長進,是他一時運氣不好。”管仲打三次仗,每次都敗亡逃走,鮑叔牙說:“不要罵他膽小鬼,他是因 為家有老母。” 鮑叔牙贏了,對於一個永遠有本事把你解釋成聖人的人,你只好自肅自策,把自己真的變成聖人。
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茺涼的城市。

(二)

“述而不作”,少年時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作這種沒有才氣的選擇,我卻希望作而不述。但歲月流轉,我終於明白,述,就是去悲憫、去認同、去解釋。有 了好的解釋,宇宙為之端正,萬物由而含情。一部希臘神話用豐富的想像解釋了天地四時和風霜雨露。譬如說朝露,是某位希臘女神的清淚。月桂樹,則被解釋為阿 波羅鍾情的女子。
農神的女兒成了地府之神的妻子,天神宙斯裁定她每年可以回娘家六個月。女兒歸甯,母親大悅,土地便春回。女兒一回夫家,立刻草木搖落眾芳歇,農神的恩寵也翻臉無情——季節就是這樣來的。
而莫考來是平原女神和宙斯的兒子,是風神,他出世第一天便跑到阿波羅的牧場去偷了兩條牛來吃(我們中國人叫“白雲蒼狗”,在希臘人卻成了“白雲肥牛”)——風神偷牛其實解釋了白雲經風一吹,便消失無蹤的神秘詭異。
神話至少有一半是拿來解釋宇宙大化和草木蟲魚的吧?如果人類不是那麼偏愛解釋,也許根本就不會產生神話。
而在中國,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在一番“折天柱、絕地維”之後,(是回憶古代的一次大地震嗎?)發生了“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局面。天傾西北,所以星星多半滑到那裏去了,地陷東南,所以長江黃河便一路向東入海。
而埃及的砂磧上,至今屹立著人面獅身的巨像,中國早期的西王母則“其狀如人,豹尾、虎齒,穴處”。女媧也不免“人面蛇身”。這些傳說解釋起來都透 露出人類小小的悲傷,大約古人對自己的“頭部”是滿意的,至於這副軀體,他們卻多少感到自卑。於是最早的器官移植便完成了,他們反人頭下面接了獅子、老虎 或蛇鳥什麼的。說這些故事的人恐怕是第一批同時為人類的極限自悼,而又為人類的敏慧自豪的人吧?
而錢塘江的狂濤,據說只由於伍子胥那千年難平的憾恨。雅致的斑竹,全是妻子哭亡夫灑下的淚水……
解釋,這件事真令我入迷。
(三)

有一次,走在大英博物館裏看東西,而這大英博物館,由於是大英帝國全盛時期搜刮來的,幾乎無所不藏。書畫古玩固然多,連木乃伊也列成軍隊一般,供 人檢閱。木乃伊還好,畢竟是密封的,不料走著走著,居然看到一具枯屍,赫然扒在玻璃櫥裏。淺色的頭髮,仍連著頭皮,頭皮綻處,露出白得無辜的頭骨。這人還 有個奇異的外號叫“薑”,大概兼指他薑黃的膚色,和幹皴如薑塊的形貌吧!這人當時是采西亞一帶的砂葬,熱砂和大漠陽光把他封存了四千年,他便如此簡單明瞭 地完成了不朽,不必借助事前的金縷玉衣,也不必事後塑起金身——這具屍體,他只是安靜地扒在那裏,便已不朽,真不可思議。
但對於這具屍體的“屈身葬”,身為漢人,卻不免有幾分想不通。對於漢人來說,“兩腿一伸”就是死亡的代用語,死了,當然得直挺挺地躺著才對。及至 回國,偶然翻閱一篇人類學的文章,內中提到屈身葬。那段解釋不知為何令人落淚,文章裏說:“有些民族所以採用屈身葬,是因為他們認為死亡而埋入土裏,恰如 嬰兒重歸母胎,胎兒既然在子宮中是屈身,人死入土亦當屈身。”我於是想起大英博物館中那不知名的西亞男子,我想起在蘭嶼雅美人的葬地裏一代代的死者,啊 ——原來他們都在回歸母體。我想起我自己,睡覺時也偏愛“睡如弓”的姿勢,冬夜裏,尤其喜歡蜷曲如一只蝦米的安全感。多虧那篇文章的一番解釋,這以後我再 看到屈身葬的民族,不會覺得他們“死得離奇”,反而覺得無限親切——只因他們比我們更像大地慈母的孩子。

(四)

神話退位以後,科學所做的事仍然還是不斷的解釋。何以有四季?他們說,因為地球的軸心跟太陽成23度半的傾斜,原來地球恰似一側媚的女子,絕不肯 直瞪著看太陽,她只用眼角餘光斜斜一掃,便享盡太陽的恩寵。何以有天際彩虹,只因為有萬千雨珠一一折射了日頭的光彩,至於潮汐呢?那是月亮一次次致命的騷 擾所引起的亢奮和萎頓。還有甜沁的母乳為什麼那麼準確無誤地隨著嬰兒出世而開始分泌呢(無論孩子多麼早產或晚產)?那是落盤以後,自有訊號傳回,通知乳腺 開始泌乳……科學其實只是一個執拗的孩子,對每一件事物好奇,並且不管死活地一路追問下去……每一項科學提出的答案,我都覺得應該洗手焚香,才能翻開閱 讀,其間吉光片羽,都是天機乍泄。科學提供宇宙間一切天工的高度業務機密,這機密本不該讓我們凡夫俗子窺視知曉,所以我每聆到一則生物的或生理的科學知 識,總覺得敬懼凜栗,心悅誠服。
詩人的角色,每每也負責作“歪打正著”式的解釋,“何處合成愁?”宋朝的吳文英作了成分分析後,宣稱那是來自“離人心上秋”。東坡也提過“春色三 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的解釋,說得簡直跟數學一樣精准。那無可奈何的落花,三分之二歸回了大地,三分之一逐水而去。元人小令為某個不愛寫信的男子的辯 解也煞為有趣:“不是不相思,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這寥寥幾句,已足令人心醉,試想那人之所以尚未修書,只因覺得必須買到一張跟天一樣大 的紙才夠寫他的無限情腸啊!

(五)

除了神話和詩,紅塵素居,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釋了,記得多年前,有次請人到家裏屋頂陽臺上種一棵樹蘭,並且事先說好了,不活包退費的。我付了錢,小小的樹蘭便栽在花圃正中間。一個禮拜後,它卻死了。我對陽臺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徹底破滅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現場驗了樹屍,我向他保證自己澆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絕對不敢造次。他對著夭折的樹苗偏著頭呆看了半天,語調悲傷地說: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樹啊!樹為什麼會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說,它原來是朝這方向種的,你把它拔起來,轉了一個方向再種,它可能就要死!這有什麼辦法呢?”
他的話不知觸動了我什麼,我竟放棄退費的約定,一言不發地讓他走了。
大約,忽然之間,他的解釋讓我同意,樹也是一種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時擁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權利,雖然也許只是調了一個方向,但它就是無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嗎?我們可以到工廠裏去訂購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碼的襯衫,生命卻不容你如此訂購的啊!
以後,每次走過別人牆頭冒出來的,花香如沸的樹蘭,微微的失望裏我總想起那花匠悲冷的聲音。我想我總是肯同意別人的——只要給我一個好解釋。
至於孩子小的時候,做母親的糊裏湖塗地便已就任了“解釋者”的職位。記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園,穿著粉紅色的小圍兜來問我,為什麼他的圍兜是這種顏 色。我說:“因為你們正像玫瑰花瓣一樣可愛呀!”“那中班為什麼穿藍兜?”“藍色是天空的顏色,藍色又高又亮啊!”“白圍兜呢?大班穿白圍兜。”“白,就 像天上的白雲,是很乾淨很純潔的意思。”他忽然開心的笑了,表情竟是驚喜,似乎沒料到小小圍兜裏居然藏著那麼多的神秘。我也嚇了一跳,原來孩子要的只是那 麼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說的,就夠他著迷好幾個月了。
十幾年過去了,午夜燈下,那小男孩用當年玩積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結構。黑白小球結成奇異詭秘的勾連,像一紮緊緊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佈局繁複卻條理井然無懈可擊的小說。
“這是正十二面烷。”他說,我驚訝這模擬的小球竟如此勻稱優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氫,二者的盈虛消長便也算物華天寶了。
“這是赫素烯。”
“這是……”
我滿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個曾要求我把整個世界一一解釋給他聽的小男孩,現在居然用他化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向我解釋我所不瞭解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天祈求一兩年額外加簽的歲月,其目的無非是讓我回首再看一看這可驚可歎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們一眼,便能多用悲 壯的、雖註定失敗卻仍不肯放棄的努力再解釋它們一次。並且也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詞、用弦管、用丹青、用靜穆、用愛,一一對這世界作其圓融的解 釋。
是的,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舉起來——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納歷史,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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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出自:你還沒有愛過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穩穩的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並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壓瀰地的臺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有時是在異國旅舍中憑窗而望,有時是在扼腕奮臂,撫胸欲狂的大痛之際,我總會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國人,就從心裏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一座泰山,讓他發現天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讓他在雲飛鳥盡之際有「相看兩不厭」的對象。

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

是中國人,就有權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

「拉拉是泰雅爾話嗎?」我問胡,那個泰雅爾司機。

「是的。」

「拉拉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陣頭,忽然又高興地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裏也是山,那裏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他怎麼會想起來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爾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裏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風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氣一逕地晴著,薄涼,但一逕地晴著,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說不上來地焦急。

我決心要到山裏去一趟,一個人。

說得更清楚些,一個人,一個成年的女人,活得很興頭的一個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有的風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覺自己渺如微塵的身世。

有些風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也許還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雞犬聲)它讓你發覺,本來該走得進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麼竟走不進去。

有些風景極安全,它不猛觸你,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驚動的風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他又解釋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裏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裏初識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裏遇到過的,在石濤的水墨裏咀灂而成了癮的,或在魂裏夢裏點點滴滴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種風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輾轉互相注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

包裝紙

像歌劇的序曲,車行一路都是山,小規模的,你感到一段隱約的主旋律就要出現了。

忽然,摩托車經過,有人在後座載滿了芋葉子,一張密疊著一張,橫的疊了五尺,高的約四尺,遠看是巍巍然一塊綠玉。想起余光中的詩——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裏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臺灣荷葉不多,但滿山都是闊大的野芋葉,心形,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真是一種奇怪的葉子。曾經,我們的市場上芭蕉葉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葉可以包一片豬肉——那種包裝紙真豪華。

一路上居然陸續看見許多載運野芋葉子的摩托車,明天市場上會出現多少美麗的包裝紙啊!

肅然

山色愈來愈矜詩,秋色愈來愈透明,我開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顛為一塊石頭而免冠下拜,那麼,我該如何面對疊石萬千的山呢?

車子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

它在那裏綠著

小徑的盡頭,在蘆葦的缺口處,可以俯看大漢溪。

溪極綠。

暮色漸漸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綠色頑強的裂開暮色,堅持地維護著自己的色調。

天全黑了,我驚訝地發現那道綠,仍舊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裏我閉了眼都能看得見。或見或不見,我知道它在那裏綠著。

賞梅,於梅花未著時

庭中有梅,大約一百本。

「花期遠有三、四十天。」山莊裏的人這樣告訴我,雖然已是已涼未寒的天氣。

梅葉已凋盡,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佇立細賞梅樹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極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佈滿蒼苔的斑點,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風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蒼老嶙峋。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線狀的岩石。

不可想像的是,這樣寂然不動的岩石裏,怎能迸出花來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鎖有那樣多瑩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麼多日後綠得透明的小葉子,它們此刻在那裏?為什麼獨有懷孕的花樹如此清癯蒼古?那萬千花胎怎會藏得如此秘密?

我幾乎想剖開枝子掘開地,看看那來日要在月下浮動的暗香在那裏?看看來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潔白在那裏?他們必然正在齋戒沐浴,等候神聖的召喚,在某一個北風淒緊的夜裏,他們會忽然一起白給天下看。

隔著千裡,王維能回首看見故鄉綺窗下記憶中的那株寒梅。隔著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樹臂中預見想像中的璀璨。

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見繁花,原來並不是可以的!

神秘經驗

深夜醒來我獨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襯得滿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沒有領略黑色的美了。想起泰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會裏,別的女孩以為她要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項間一圈晶瑩剔亮的鑽石,風華絕代。

文明把黑夜弄髒了,黑色是一種極嬌貴的顏色,比白色更沾不得異物。

黑色裏,繁星下,大樹兀然矗立,看起來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時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疊一片瓦,說不盡的滄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圍了。

一定有一棵桂樹,我看不見,可是,當然,它是在那裏的。桂樹是一種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見的樹,何況在黑如松的夜裏。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應該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樹並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濃馥古典的香味裏,聽那氣息在噫吐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園裏繞了幾圈,又毫無錯誤地回到桂花的疆界裏,直到我的整個肺納甜馥起來。

有如一個信徒和神明之間的神秘經驗,那夜的桂花對我而言,也是一場神秘經驗。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

當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車。車只到巴陵(好個令人心驚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還要走四個小時。

可蘭經裏說:「山不來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當我前去即山,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盪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做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可以去橫渡大漠,可以去鶯飛草長或窮山惡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

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的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張愛玲談到愛情,這樣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限的時間,交會於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築在縱橫的枝柯間。

地名

地名、人名、畫名,和一切文人雅士雖銘刻於金石,事實上卻根本不存在的樓齋亭閣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圖章上的地名,既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能說它是假的,只能說,它構思在方寸之間的心中,營築在分寸之內的玉石。)

中國人的名字恒如此慎重莊嚴。

通往巴陵的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中猛然跳出一個路牌讓我驚訝,那名字是:

雪霧鬧

我站起來,不相信似地張望了又張望,車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發呆,沒有人理會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驚。唉,住在山裏的人是已經養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物的詩「司空見慣渾無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而我亦是脆弱的,一點點美,已經讓我承受不起了,何況這種意外蹦出來的,突發的美好。何竟在山疊山,水錯水的高絕之處,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一句沉實緊密的詩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例也罷了,例如「雲霞坪」,已經好得很夠份量了,但「雪霧鬧」好得過份,讓我張皇失措,幾乎失態。

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那種鬧只是閨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豔,但雪霧糾纏,那裏面就有了天玄地黃的大氣魄,是乾坤判然分明的對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體的含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點的詩句留在詩冊裏,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顛水涯,繼續前行。

謝謝阿姨

車過高義,許多背著書包的小孩子下了車。高義國小在那上面。

在臺灣,無論走到多高的山上,你總會看見一所小學,灰水泥的牆,紅字,有一種簡單的不喧不囂的美。

小孩下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校長吩咐的,每一個都畢恭畢敬的對司機和車掌大聲地說:「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在這種車上服務真幸福。

願那些小孩子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願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車,是晨霧未晞的通往教室的小徑,是剛剛開始背書包的孩子,一聲「謝謝」,太陽靄然地升起來。

山水的巨帙

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做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怡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覆罩東山。山徑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迴百折的線上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了大千世界的種種觀照。

不管車往那裏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說得更清楚點,是層層稻香,層層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間救國團的山莊,一家兼賣肉絲麵和豬頭肉的票亭,幾家山產店,幾家人家,一片有意無意的小花圃,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公車的終點站是計程車的起點,要往巴陵還有三小時的腳程,我訂了一輛車,司機是
胡先生,泰雅爾人,有問必答,車子如果不遇山崩,可以走到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裏的計程車其實是不計程的,連計程表也省得裝了。開山路,車子耗損大,通常是一個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輛車。價錢當然比計程貴,但坐車當然比坐滑竿坐轎子人道多了,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坐。

我坐在前座,和駕駛一起,文明社會的禮節到這裏是不必講求了,我選擇前座是因為它既便於談話,又便於看山看水。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載人,一會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的大叫:

「喂,我來幫你帶菜!」

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理直氣壯的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訴我那裏是他正在興蓋的旅捨,他告訴我他們的土地值三萬一坪,他告訴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蘋果……。

「要是你四月來,蘋果花開,哼!……」

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我們山地人不喝開水的——山裏的水拿起來就喝!」

「呶,這種草叫『嗯桑』,我們從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它。」

「停車,停車。」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細端詳了那種草,鋸齒邊的尖葉,滿山遍野都是,從一尺到一人高,頂端開著隱藏的小黃花,聞起來極清香。

我摘了一把,並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葉子開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總共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吃完那一片葉子。

「那是芙蓉花嗎?」

我種過一種芙蓉花,初綻時是白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粉的,最後變成淒豔的紅。

我覺得路旁那些應該是野生的芙蓉。

「山裏花那麼多,誰曉得?」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的同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而行「車上致敬禮」。

「到這裏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山水的聖諭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

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聖諭。

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裏能秘藏多少鳥?一聲鳥鳴能婉傾洩多少天機?

鳥聲真是一種奇怪的音樂——鳥愈叫,山愈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雲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閒雲的一個。

「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他,「你學了詩沒有?」

並不渴,在十一月山間的新涼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來喝一口。雨後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那裏?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慾大澈大悟了?

剪水為衣,搏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絃,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璇璣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迴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領管?

俯視腳下的深澗,浪花翻湧,一直,我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但行到此處,我忽然竟發現不然,應該說水是浪的一種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而憩息時的寧靜。

同樣是島,同樣有山,不知為什麼,香港的山裏沒有這份雲來霧往,朝煙夕嵐以及千層山萬時水的故國韻味。香港沒有極高的山,極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說不好,只是一覽無遺,但然令人不習慣。

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煙嵐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刻正在徐舒的深呼吸。



小的
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裏,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山之間,以它五十四公尺的身高,面對不滿的五呎四吋的我。

他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現的,他沒有發現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從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裏了!」

被發現,或不被發現,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
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裏。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像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貼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蘚苔,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間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時間」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裏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虯髯客不帶一絲邪念臥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髮,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是華髮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幹枯乾蒼古,分叉部份卻活著。

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那樹多像中國!

中國?我是到山裏來看神木的,還是來看中國的?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番石榴樹,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麥子。

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的確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莊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人不知而不慍的怡然自足。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適者

聽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使人不覺被繃緊了,彷彿自己正介於適者與不適者之間,又好像適於生存者的名單即將宣佈了,我們連自己生存下去的權利都開始懷疑起來了。

但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的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蜥蝪,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結根的蔓草,以及種種不知名的萬類萬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土有土的高貴,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弔的樹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蘚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己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生命是有充分的餘裕的。

在山中,每一種存在的都是適者。

忽然,我聽到人聲,
胡先生來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著頭上的岩突叫著,「我爸爸打過三隻熊!」

我有點生氣,怎麼不早講?他大概怕嚇著我,其實,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大黑熊出沒的路,一定要興奮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順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順手扔了,他對逝去的歲月並不留戀,他真正掛心的是他的車,他的孩子,他計劃中的旅館。

山風跟我說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來的公路局車上安份地憑窗俯看極深極深的山澗,心裏盤算著要到何方借一隻長瓢,也許長如杓子星座的長瓢,並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間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點喜歡做那竹子。

回到復興,復興在四山之間,四山在金雲的合抱中。

水程

清晨,我沿復興山莊旁邊的小路往吊橋走去。

吊橋懸在兩山之間,不著天,不巴地,不連水——吊僑真美。走吊橋時我簡直有一種走索人的快樂,山色在眼,風聲在耳,而一身繫命於天地間游絲一般鐵索間。

多麼好!

我下了吊橋,走向渡頭,舟子未來,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細緻美麗。

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感動著,那是一種現代的春米之歌。

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經阿姆坪到石門,我坐在石頭上等著。

烏鴉在山岩上直嗄嗄的叫著,記得有一年香港碰到王星磊導演的助手,他沒頭沒腦的問我:

「臺灣有沒有烏鴉?」

他們後來到印度去弄了烏鴉。

我沒有想到在山裏竟有那麼多烏鴉。烏鴉的聲音平直低啞,絲毫不婉轉流利,牠只會簡單直接地叫一聲:

「嗄——」

但細細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說的太多,愴惶到極點反而只剩一聲長噫了!

烏鴉的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

船來了,但乘客只我一人,船夫定定的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

沒有別人來,那船夫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覺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夠多了,滿船都是,就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他終於答應了。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塊沉實的紙鎮,我們會珍惜的,我們會在這張紙上寫下屬於我們的歷史。

後記:

一、常常,我仍想起那座山。

二、冬天,我再去復興山莊,狠狠地看一天的梅花。

三、夏天,在一次出國旅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拉拉山,吃了些水密桃,以及山壁上傾下來的不花錢的紅草莓。夏天比秋天好的是綠苔上長滿十字形的小紫花,但夏天遊人多些,算來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



轉自:http://dcc.ndhu.edu.tw/essay/zha ... %E5%BA%A7%E5%B1%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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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4 22:43:11 | 顯示全部樓層
感想: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這篇散文
比較像旅遊文學
最近台灣文學館在展覽《跟著文學一起去旅行》(應該是這名字)
不知道有沒有收錄到這篇

每個人心中都存有一座山
說到山,最早對山紀錄很多描寫的
大概是屈原
那些景色與徜徉在中的神靈
提供世人許多美妙想像。
對於山,作者在開頭第二句下了很漂亮的定義
紙鎮一詞將山形與山氣盡顯無遺
另外較特別的,則是對烏鴉的描寫
說到烏鴉不是想到中國的寒鴉棲梧桐噪鳴
就是想到愛倫坡那隻令人毛骨悚然的烏鴉
張曉風對烏鴉的黑以華貴形容
也呼應前面所提的黑色是種尊貴顏色
顛覆傳統將其視為不吉利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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