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里歐

宋公明

里歐的外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他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我們在路上見了卻在轉過身後又會立刻遺忘掉的那些人。

他有著普通的長相、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髮型、普通的穿著，

但他的生活卻一點都不普通。

他一到了夜晚就變身成了馬戲團裡當紅的小丑，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帶著紅鼻子的小丑。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都充滿了歡笑，在他的表演時間裡，他絕對不會讓觀眾的掌聲停下來。

那是因為他了解人性，里歐太了解了。

包括他知道在什麼時候該說些什麼話，而做什麼事則可以讓大家捧腹大笑。

他能讓一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人看了他的表演也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那馬戲團的老闆，那個資本家愛死他了，

因為里歐在每個禮拜都幫他賺進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觀眾也愛死他了，沒有一個人不愛他的。

於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會覺得他是一個樂觀開朗的人，

就算是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你不覺得嗎？


事實上相反，里歐反而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

他個性沉默，甚至說他孤僻也不為過。

真正熟悉里歐的人都知道他周圍的溫度是冷的，

就好像人們在書裡讀過的任何一個冷酷的人一樣，譬如有名的齊克果。

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去哪裡去哪裡的，也沒有伴侶，

他覺得伴侶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當他需要性愛或是希望被擁抱時的一個工具罷了。

他也恨這個世界，

他唾棄那些自以為是掌控世界的人，他覺得那些傢伙把他生存的世界搞的烏煙瘴氣。

但里歐自己作為一個受害者卻不希望被其他人同情，更不願意同情他眼中的同類，

他活脫脫就像是對「浪漫主義者」解釋。

譬如他也有著與眾不同的道德觀，一方面反對自大的壓迫者一方面卻又討厭弱者，

他覺得賣火柴的女孩如果在他窗前燃起最後一支火柴，

他肯定會跑到前面吹熄它然後踹小女孩個二腳。

有些時候他也會覺得他的出生從開始就是一場錯誤，

所以當大家在享受所謂的幸福的生活時，

他會在自己家裡用美工刀割著自己的肉、劃下自己的皮，他會靜靜的看著自己流血。

當那些鮮血一滴一滴的沾滿他的雙手，一片一片的浸染他的外衣，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稍微感到自己贏了上帝一點，

只有這個時候的他才會稍微覺得自己是活著的生物。

里歐說：『不是嗎？如果神希望創造美好的世界、快樂的子民，那麼我就以我能創造出的各種痛苦來回應祂』。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存在，他覺得自己生錯時代了，

他的時代尚未來臨，所以沒有人了解他！


里歐是這樣的人，

更不用說他討厭人群，討厭那些集會了。

他厭惡人們聚集的地方，

他覺得人是愚蠢的生物，聚在一起就顯得更蠢了。

記得他有一次陪一個女伴去正舉辦著週年慶活動的百貨公司所發生的事，

當他的女伴吵著要去，就像每個女孩熱烈的購物慾望發生的時候，他的心裡其實很掙扎。

因為他只是滿腦子想著要跟她發生關係，

里歐根本不想陪著她進入自己一向認為的充滿人潮跟愚蠢的地獄。

於是里歐在試著說服她卻又不成功的情況下只好硬著頭皮對自己說這也沒什麼，

反正就當作是去動物園好了，

就把這件事當成進去觀賞著猴子啊，猩猩啦之類的。

但他從一進去後就巴不得自己快點死在裡頭，

「我在做什麼啊？！」，「我在幹嘛？！」，後悔又驚恐的里歐心裡不斷這麼大喊，

他陷入的焦慮如同自己被拋入動物園的猛獸區一樣。

人群一直不斷的擠向他，好像要把他推倒似的。

他嘗試著拉住女伴的手，就好像從高空墜落的人們試圖想要抓住些什麼。

但是人群卻一直推擠著他們兩個，

好像一定要分開他們，好像人們要把他最後一點安全感給剝奪掉。

於是他急壞了，他想大叫！他氣壞了，他想揍人！

但是他又不能發脾氣，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個野蠻人一樣大吼大叫。

他的汗一直流，他的手一直抖，呼吸也變的越來越急促，

於是在跟女伴說了一聲後他跑進了百貨公司的廁所拿自己的頭去撞牆。

重複一直撞、一直撞的，他整個人表現的十足像個強迫症患者，

接著又拿出了一大捲的衛生紙塞到嘴裡，

一直叫、一直叫，而那些大叫其實都只是無聲的吶喊。

一直撞到額頭都流血了，喊到自己都沒有力氣了，

他才開始覺得自己冷靜了一點。


里歐還有一個特殊的癖好，就是他很喜歡錄音，

當然他的癖好在旁人眼裡無疑是怪異的，不是嗎？

他喜歡在上班的途中錄下人們在等車時，或擠電梯時眾人不說話的聲音。

他會躲在角落偷偷地按下錄音鍵，那一刻總是能讓他興奮無比。

他每天都會錄，每天都會聽，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

錄完後他會自己做紀錄，建立檔案然後存檔收藏起來。

只要一下了班他根本什麼都不理，他只管馬上快速的回家。

到了家裡當他一切準備就緒後，

他會馬上坐在他那花了500塊美金買來的按摩椅上聽著他錄下的寂靜。

他享受且完全沉醉在那些他錄下的沉默，

那讓他舒服，那讓他放鬆，

那能讓他平撫一整天跟人們相處後所感到的憤怒。

偶而會有一兩聲的咳嗽，或是人們不小心跑出的屁聲，

那些突然而來驚喜也能讓他高興的大叫。

這是他每天一定要做的事情，那幾乎是他的全部，

那是里歐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他放了一遍又一遍，聽了一捲又一捲，接著他就在寂靜裡睡著了。

當然明天又會繼續錄。


我們已經知道里歐是個很奇怪的人了，

但是在剛開始時的日常生活裡大家都很想要認識里歐。

因為他看來是那麼的幽默，那麼的有趣，那麼的討人喜歡，

但是那些人卻從來沒有成功約過里歐一次。

因為里歐不需要，也不想跟他們到處閒晃。

他最害怕應酬了，

他根本不想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幹麻幹麻的，

那些企業的老闆、同事、女孩、朋友、新朋友老朋友，天阿！

他一想到他得要一個一個的應付他就不由得雞皮疙瘩掉滿地，瘋狂的焦慮了起來。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約他了，

除此之外大家也開始在私底下傳著「他耍大牌啊」，「里歐不屑跟我們出去啊」，

還有人說里歐是個愛拍馬屁的人所以他才能在每個週末都做壓軸表演。

惡意重傷里歐的話每天都會有新的版本，

那些個難聽的話會讓你驚訝於這些誹謗者竟是如此的有創意。

那些里歐都知道，里歐都有聽到

但是他想如果我要讓他們不再繼續說，那我就得改變我自己，我就得跟他們出去，

我就得「在現實生活裡都徹底變成一個真正的小丑！」

「見鬼了！我才不要！」

里歐寧可被汙辱

里歐寧可被誤解

因為每當他放著今天錄下的寂靜，聽著讓他舒服的沉默，

那些汙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些言語又能夠拿他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