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強悲劇

蘇日娜

這是我高中的時候投稿的稿子，今天興起修改了一下，這個版本比較合理。

最強悲劇

（１）

　　老闆今天給了我一個悲劇的案子，警告我要在一個星期之內交出一份人物側寫檔案，下個星期就要見報，不能有一絲違背現實之處。我很悶。我已經連續一個月都在接悲劇人物的側寫了，寫到我都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只剩下悲劇？

　　上一個案子的被害人被討債集團逼到家破人亡，進而推入火坑，強迫吸食毒品方便控制，而後賣淫集團被警方查獲，她進了勒戒所。

　　上上個案子是關於一名婦女長期受到先生的家暴，原本就患有躁鬱症的她，一時之間不知哪裡橫發一股蠻力將丈夫大卸八塊，再冷靜的撥打電話向警察自首。警察到他的住處時全身荷槍實彈，對比上她滿身血跡、卸下的菜刀及衣褲遮掩不住的傷疤……我是第一批到現場的記者，我吐了三天，整個月都睡不穩。

　　上上上個案子的被害人，是一個超商的打工仔，值大夜班，深夜遭歹徒行搶。被害人家庭只有他一個獨子，因為家境困難所以出來打工，歹徒卻痛下殺手，諷刺的是，收銀機裡只有少少的四五千元，打工仔倒在血泊裡，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歹徒有強盜前科，剛剛假釋三天就因為缺錢再度犯案。

　　在我求學的過程當中，這些社會新聞每天都會在報上出現，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必須親到現場看那些血跡，也沒想過必須一層一層撥開被害人及被害人家屬好不容易癒合起的疤，問著那些問題。

　　我很多次試圖跟老闆推掉這些悲劇人物的側寫，可是老闆告訴我，只要我這一年寫滿二十則側寫，我會有一筆優渥的年終獎金。我極需要一筆錢進行人工受孕，夫家急著要抱金孫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可是丈夫卻因為金融風暴而被裁員賦閒在家，我得養活一家上下，還要應付不時伸手借錢的小姑、擁有高學歷在科技業上班的大嫂的冷嘲熱諷──大嫂目前懷孕七個月，肚子裡是個女娃。

　　我咬緊牙關，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過得這麼窩囊。我才二十八歲，我跟丈夫才結婚兩年，我還這麼年輕。從小到大，身邊的親友總是預言我有似錦的大好前程，踩著多少人的肩膀，高中上的是明星學校、大學唸的是第一志願，畢業時拿到了雙學位，連最難考的研究所都讓我考到並且順利修習結束碩士課程。
　　
　　其實我並不甘心。

　　而我在第一眼看見江雨嫣的時候，我看得懂她眼神裡的跟我一樣的不甘心。
　　
　　江雨嫣是這次我接下的案子。小時候家庭富裕，後來父親卻遭人陷害投資失敗公司被掏空，討債集團逼死爸爸。媽媽為了維持家計及躲避討債集團四處打零工，不料在上下班途中亡命於車禍。新聞報出她的悲慘身世，引來討債集團注意，不久，她被推入火坑。

　　這簡直是前幾個案子的綜合版。堪稱最強悲劇。

　　我查了查江雨嫣資料，驚訝於她命運的坎坷。十六歲高一的時候，家逢劇變；十七歲高二的時候，母親過世；十八歲高三成年的時候，她變成酒店小姐，討債集團還強迫她吸毒以便控制。　　　

　　而今年，她才二十二歲。

　　江雨嫣現在是個平凡的上班族，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剛下班，似乎剛完成一個大案子，神采飛揚明亮動人，眼神閃閃發著光，我知道，她急著向眾人證明自己，她急著擺脫過去。我走上前，平靜地報了姓名跟報社名稱。我知道她認識我，因為她母親的故事，就是我報導的。

　　那一年我才二十三歲，剛從大學畢業，一邊工作一邊唸碩士。年輕的人總是覺得這世界還很美，鉤心鬥角的污穢不堪入目。我熱切地挖掘社會的角落，想實現我對新聞的熱忱──我想告訴所有人，你看，再怎麼苦，都不要放棄。江雨嫣的母親車禍喪命時我專跑社會新聞，興趣是查詢死者或被害人的故事。我查出了江家的故事，卻萬萬沒有料到會讓江雨嫣墜入如此悲慘的世界。

　　四、五年過去了，我想我就算化成灰，江雨嫣都不會忘記。

　　意外的是，江雨嫣沒有甩頭就走。她只是斂了斂方才的狂喜，甚為友善地對我笑笑。我於是也笑笑。但我們都知道，這笑不是笑。她接著邀請我到她家，我說好，當夜我就跟她去了她老舊的租屋處。

　　是六樓，頂樓加蓋，分租給四五個人。江雨嫣說她不認識其他人，室友有男人有女人，屋子亂，別介意。我不介意，我介意的只是，我究竟能從她身上挖出多少東西，完成我的最強悲劇，領到我優渥的年終獎金。江雨嫣是我今年第二十個案子，老闆有交代，真實之餘，務必重口味賺熱淚。

　　她點起一根菸，問我要不要，我搖搖頭。她的態度從容自然得像是不記得過往，事實上，在她身上，我找尋不到受創傷者的一絲特徵。不過我知道，通常這樣的人，創傷最深。

　　她倒了水給我之後去換衣服，我坐在客廳，打開筆記型電腦，暈黃的燈光跟不同人的雜物氣味混在一起，隱約讓我想吐。空氣中瀰漫著潮濕而腐敗的氣味，相當差的居住環境。其他房間門都關著，有幾間房傳來囂鬧，男人女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嬌嗔的低啞的。我想著等一下該怎麼逼問她，讓她給我我最需要的、讀者最愛的資訊，專注到忘記江媽媽倒在血泊中破碎的臉、專注到忘記，江雨嫣的悲劇，跟我脫不了干係。

　　大概三分鐘之後她回來，開了另一盞燈，我才看清楚她的迷你裙露出的不是纖長白皙的腿，是煙疤跟扎過太多次針潰爛後再癒合的肉。不只是腿，手也是。她穿得極少，短上衣跟迷你裙，無疑的是將那些凌虐攤在我面前。我們都沒有開口，我的手卻沒停過，答答答地打著字，成為客廳裡唯一的聲音。她坐在我旁邊看著我打，一字一字看在眼裡。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卻已躺在床上，江雨嫣睡在我旁邊，電腦在一旁的桌上。她蜷曲著，我知道那是受傷者一貫的姿勢，像在母體裡尋求慰藉，我很清楚。我起身去檢視昨夜打的稿子，她幫我補充了一些，文字很平靜，很血淋淋，這樣很好，我想，老闆跟讀者會很滿意。我幫江雨嫣拉上被子，留了張紙條告訴她我晚上會再去她公司找她，就走出她房間。不過後來我晚上沒有看見她，她告訴我，那天她跟她那個有家室的老闆上床了，因為她想賺更多錢。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的記下來，她也沒有阻止我，也只是要我詳實的寫。

　　要我詳實的寫一個人怎麼從好人，變成壞人。

蘇日娜

（２）

　　我很久沒有作夢了，但是在去過江雨嫣的居所之後，我作了一個夢。我夢見我懷裡有一個肥胖的男娃娃，白白淨淨臉圓圓，天生就是來當嬰兒模特兒的，我還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名字是我取的，我甚至知道他為什麼在我懷裡，因為他是我兒子，我懷胎十月產下的孩子。老公在旁邊逗弄我的寶寶，笑得跟寶寶一樣可愛，公公婆婆眉開眼笑，像撿到萬兩黃金。夢裡我沒見到嫂嫂跟小姑，多好，我開心死了，看著寶寶，覺得我終於放鬆了。

　　醒來的時候，卻發現我滿臉的淚痕。分不清悲喜，不知道是要悲喜樂竟要掌握在一個娃娃身上，還是喜我終於沒有包袱，終於，有了自己的寶寶，母以子貴，笑死人的念頭。我側身緊緊抱住丈夫，流著眼淚，不哭出聲。他沉睡著，連動都沒有，我閉上眼睛，萬分眷戀著他的體溫和平靜的呼吸聲，淚流不止。

卻再也不想回家。

　　我去找江雨嫣，我問了她很多問題，問到她身體微微發顫還不罷手，殘忍的將傷心發洩在她身上，藉由對她這種病態的精神虐待來抒發我受的壓力。我問她，客人怎麼侵犯她、討債集團怎麼凌虐她、父親的自殺母親的意外身亡、家世的優秀跟經歷的悲慘、成為一個第三者的不道德，還有逝去的夢想。提及她夢想的時候，她手上的酒杯終於掉到地上，玻璃碎得滿地，紅酒噴濺在白色的地毯上，像血。她原本紅潤的嘴唇變成慘白、明亮的眼神此時蓄滿了驚惶，我明白我喚回了她努力想擺脫的過去，此時停手也已經來不及了，我毀了這個人，卻不內疚，有種殘忍的喜悅。將她推入痛苦的深淵跟我一起，我相當滿足。她一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我逼視著她，她開始瘋狂的尖叫，叫我滾，她再也不要看到我。我沒有走，忠誠的記下她發生的片段，彷彿我從這個案子一開始時就知道，我跟她，都會陷入瘋狂的泥濘。

　　我正寫著她的墓誌銘。這是我採訪她的第三天。

　　第五天我再去找她，她恢復了神采。我還是重複那些問題，她回答時的神情，帶著奇異的興奮跟血腥。她沉浸在痛苦裡，一層又一層把自己剝開，等皮開肉綻之後，她笑著流淚，望著我，問我滿不滿意。我滿意極了。

　　第六天清晨，經過熬夜，稿子終於完成了。我卻突然提不起勇氣去面對那個女人讓她校稿，最後我決定直接拿到報社給老闆過目，再讓編輯去校字，之後我要一個長假，最好是去偏遠到不行快被海淹沒的小島散心。我出門前看著丈夫熟睡的臉，想問他有沒有曾經這樣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還是他的眼中永遠只有外面的女人？最近淚線真是發達，我一點一點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如果婚姻中已經沒有愛情是不是還能持續？沒有人教過我這些事情，孤兒院裡沒有一個人有爸媽，就算有，對我們來說也都是從未見過的路人甲乙。我輕輕梳了梳他的頭髮，從包包裡拿出離婚協議書，我簽好了名字蓋好了章，吻了吻他，嚐到自己的眼淚，微鹹。

　　離婚協議書就當做我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誰也不要拖住誰。

蘇日娜

（３）
　　
　　我到了報社，心情意外輕鬆。平靜的交了採訪稿，向老闆要了一個假。老闆這次倒是大方，隨我開價。我不客氣，一次就是一個月，二十人換一個月，很划算了吧？老闆看到採訪，眼睛都亮了起來，不再理會我，他說我可以即刻下班，所以我下班了。他還說，年終，中午以前會匯到我戶頭。

　　我還是鼓起勇氣去找了江雨嫣的公司找她，想見見她。我看見她跟她的老闆正親密地勾在一起，旁若無人，也像昨天什麼都沒發生。她見到我，還是淡定的向我打招呼，接著走出我的視線。我隨後開始安排假期。

　　可中午的時候收到兩封簡訊。一封是江雨嫣的，她說有東西給我；一封是英傑的，他說他不會簽，要我快回家。我決定先去找江雨嫣。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去找家旅館好好洗澡睡下，什麼也不想。最近我的生理期遟了太久，我不知道到底該喜，還是該憂。

　　晚上六點，我按門鈴的時候沒人應門，她那狹小的樓梯間悶得我喘不過氣。在門外候了大概半個小時，這期間，英傑不斷的打電話給我，我卻一通也沒有接。大概跟以前一樣吧，想跟我說，海棠我錯了，你別走，我不能沒有你。想一想，這還真是鬼扯，一星期回家過夜不到三天，還會不能沒有我嗎？我不接，我不能接他電話，我不能再心軟。

　　坐在樓梯間，昏黃的電燈透出一股壓抑。江雨嫣是不是怎麼了？打電話給她不接，按門鈴也沒有人應，其他房客看似還未歸來。等還是不等？正在猶豫的時候，有人也上到了這層樓，從口袋拿出鑰匙，要開江雨嫣那間房的門。我攔住他，問他認不認識江雨嫣。他一臉古怪，用一種見到鬼的表情看著我，顫抖著說：

　　「她下午三四點的時候，被其他幾個房客發現吞安眠藥自殺，抬去醫院……救不活了，妳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你是海棠小姐嗎？她房裡有一包東西給你，我帶妳進去拿。再不拿就沒機會了，這裡現在是凶宅，巴不得越快搬出去越好！」

　　我走進去了。走到她房間，坐在床上，靜靜的環顧。我這才發現，她這間房間幸運的有個小窗，窗邊有一盆花，開了四五朵，只剩一朵孤零零的開著，有點要枯萎的現象。桌上有個包裹，有我的名字，是要給我的。我想撕開卻撕不開，手很抖。拿了美工刀，卻一不小心割傷了手指。然後我發現包裹上面有水漬，一滴兩滴一滴兩滴。拿出包裹裡的東西，是一本日記本。我只敢大略的翻翻，怕看得太仔細，會陷入瘋狂的泥沼。整本幾乎都在訴說對我的怨恨，充斥著詛咒。是的，她認識我。一刻鐘也沒忘記。最後一頁只有一句，她說：

　　「我死了，我不痛苦了；可承受無盡夢魘的是妳。」

　　我摸著這行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的吻上去，恍惚間好像感覺到甚麼溫度一樣。

　　是，無盡的夢魘，我承受著無盡的夢魘，我願意承受一切的痛苦換一條寶貴的生命。

　　我不知道我怎麼回家的。打開門只看到英傑喝得醉醺醺，一看見我，他衝上來吻我，一遍又一遍，初時清淺，而後越發纏綿。我憐愛的看著他，覺得這世界再沒什麼值得牽掛。

　　「我是來拿離婚協議書的。」

　　英傑愣愣的看著我，嘴唇發抖，「我沒有簽。妳別走。」

　　我掙脫他，轉身就走。離不離婚，算了，我不在乎了。我不會死，因為我還有她的詛咒，那無盡的夢魘，她用死亡換來的夢魘，所以我不會去死。

　　回到旅館，放了一大池的熱水在浴缸裡。全身泡在裡面，被前所未有的溫暖包覆。我望著前方靜靜的發愣，好一會兒才發現浴缸裡全是紅紅的水。我知道，我的孩子又沒了。傍晚去診所的時候醫生拿驗孕卡給我，檢驗結果是陽性，準確度有九成多。醫生說剛懷孕，要好好保護小孩，不要受太大刺激，這個孩子得來不易。可是現在我的孩子，沒了。

　　我沒有從浴缸裡起身，泡在血水裡，慢慢的失溫，還好，我的寶寶還愛我，被他環繞著，很好。

蘇日娜

沒了。

修改掉一些，我情感上寫下去，但是理智上刪去的段落，看起來好像比較順，但是張力就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