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愛新覺羅醒夢

6

　　看著鏡子，已經維持這個動作很久。雖然趕著出門，但我的雙眼還是無法離開鏡子，那一個「人」。其實，我清楚知道這是我，卻在這一刻，認不出那竟然會是自己。眼睛無法移開，只是為了確認一個事實，那不是別人，是我——並沒有遇上靈異情節，或者精神病。

　　唉。一直注視鏡子中的我，該認命了吧。

　　竟然真是我，竟然會是一個事實。也許我根本不想承認那是自己吧，因為在某程度上，就等同指出我是一個軟弱且無法堅持自我的人，這點我自己倒是清楚得很（正如我無法捕捉真正的意願）。為了面子極力否認這點，可是只要看看鏡子，反映在鏡子中的事實已不容反駁。

　　今天，該出門嗎？實在沒心情去做些什麼事情，在家中看看鏡子也無不好。說真的，我是一個天生不喜歡出門的人，不喜歡打球也不喜歡逛街，和親戚見面也是勉強才去，除了和吃有關的事情外，已經沒其他可以引誘我出外的意欲。

　　一邊推開門，我一邊這樣想著。怎麼說呢？只是不想令別人失望，做人也要守信用。更何況，別人問起為什麼不來的原因，難道把「不喜歡出門」或者「心情不好」這種理由說出來嗎？大家也喜歡出門去和朋友玩什麼的，說出來只會像多餘的藉口，我才不想被人誤解。

　　空無一人，我由走廊行進電梯。電梯有著一塊公告欄，平常我幾乎不會去注意它。現在它並沒有掛上什麼紙張，留白的地方都是足以反映任何事物的鏡子（雖則質素甚差）。很懷疑，應該說是一再懷疑，那真的是我嗎？

1

　　「其實穿衣服的品味很重要，那是一個人給別人的第一印象。」那時候正在上課，有一位老師臨時請假，結果大家開始自修，沒什麼事情可做。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帶一本書過來，或者昨天晚一點才睡，不然這些時光便不用這麼難捱了。

　　在這種時刻總是很容易分別各人的融入程度，只要細心一看，便分得出他或者她，合不合群（又或會不會弄小圈子）。我是一個不合群的人，也大概只有不合群的人才會百無聊賴，作出這種毫無意義的觀察吧。

　　「很欣賞那幾位女同學，她們穿衣服總是很有品味……」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坐在我的前面，可是聲音卻逐漸遠離，到最後竟如在水中說話的聲音。因為對這些沒興趣嗎？我寧願想些離題的事情，也不想聽什麼衣服之類的學問。真想一個人坐在旁邊，這樣做總顯得引人注目，旁人會以為我是不是遇上失戀，我受不了這種事情——做異類是沒好結果的。

　　早在小學時期，已知道被人當作異類的結果是什麼。有一位女同學，有很多同學認為她有傳染病（因為她有皮膚病），有人說她臭，沒人願意接近她，冷言冷語甚至打架也不斷發生。追根究底，導火線就是因為她和別人面對同一件事的反應的差異，她過於引人注目。拿音樂堂為例，大家都是在談天說地，而她則是一個人很陶醉地聽著歌曲，下課後還哼著旋律——結果她和大家不一樣，被人當成異類取笑，然後毀滅。

　　這就是我坐在他面前的原因。

　　「那些時裝師說得沒錯，大家總是穿一身名牌衣服，就自以為這是美。」他突然把話鋒一轉，「就像你，每次都總是穿同一個牌子運動衫運動褲，然後再穿一對球鞋。說真的，那實在沒什麼品味可言。」

　　突然有點不知所措，「哈哈，我是那個牌子的代言人啊。」其實我從來沒注意自己的衣服，總之能穿而且舒適就好。品不品味根本是很主觀吧？這些該是一個人，自己的事情，別人原就不應干涉。最重要的是，我認為這樣穿，很好，沒問題，就可以了吧。

　　「其實每個人的喜好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旁邊的一位女同學嘗試維護我。

　　「唉。你們有沒有聽我說？一個人的衣服代表別人對他的印象……你該學學那幾位女同學……眼鏡也不要用圓形……不要總是穿差不多的衣服，要追求一下潮流……」

　　痛苦伴隨麻木的呆滯，一種突然被他人用暴力揭開怪癖，害怕洪流下一秒會捲走自己，不知何時撞向尖石的痛苦。

2

　　這種壓力，一次比一次來得更加強烈，已經不想再忍受下去，真的，真的很重。

　　些微急促地走在大街上，空氣有如罪的十字架不斷地加壓於我的背脊。背負十字架的人，是無法再注視別人的眼光，因為一切都太沉重了，如斯沉重令我不能抬頭甚至顯得有點駝背。

　　有沒有嘗試過，當你面對人與人組成的洪流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和他們之間的歧異。他們是一個整體，一條巨大的洪流。而你只是一位異鄉人，一滴垂在葉尖的H2O，略有不慎便跌碎在洪流之中，成為他們的一分子。陌生的不是人群，而是自己。要熟稔他們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們是由同一個模子所印出來，在宣示著我們都是同一種人，而你不是。

　　正因如此，我只能低著頭彎著腰地行走，無法抬頭觀察已形成巨牆的眾人（會移動會從四方八面壓迫），也不願意這樣做，每看一眼便彷彿在證實那位男同學是正確無誤。

　　一種令人無法喘過氣的氛團：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吧。只要回到家，一切都是你所熟稔的地方。在這種呢喃之下我結束去圖書館的行程，決定馬上開始回家。家永遠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因為只需要躲進房間或廁所內，便沒有人再看見你是一位異類。

　　於是在回到家後，我決定先到廁所洗澡，把在外沾上的塵埃洗去。對我來說，洗澡有如一種重生的儀式，每次都誕生出另一個更新的我。

4

　　漸漸地，我開始抗拒同一個牌子的衣服，可是累積太多同一牌子的衣服了，唯有盡量配搭其他牌子，以免被人說：「哈，你是不是那個牌子的代言人啊？」現在想來，那位男同學的批評不無道理。而且，別人都不會這樣穿，不正正代表這樣穿有問題嗎？

　　我現在才記起：以前也不是未嘗有過這種提醒，至少也有兩次（這是因為記憶力問題）。

　　第一次，是和大家一起去燒烤。我穿了拖鞋，還有一套運動衣服。到達約定的地點後，朋友看見我便在竊竊私語，因為大家也算熟絡，於是走過去問他們在說什麼，其中一位女同學笑著說，「沒有啊，就是說你的衣服品味愈來愈差。」我是一個很隨和的人，沒什麼值得堅持。其後我看了看自己的拖鞋（那是因為不易弄髒啊），再望向他們，有點自慚形愧。這時候有一位剛來的同學，對我打了招呼並說，「咦——你怎麼穿拖鞋？」

　　這是一次提醒。後來卻有一位同學私下對我說，「其實這樣很好，衣服應該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你覺得這樣穿得舒適就好啦。」然後我還說了什麼呢？忘了，反正是記得這句話。大概是表示認同吧，總之我忘了。

　　第二次，是去市區。當時正在過馬路，有一位年紀比較大的朋友（正確來說是點頭之交），畢竟你總沒有方法確保每次出外而當中沒有陌生人。以上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突然靠過來對我說，「下次出來市區，不要再穿短褲了。」為什麼？「因為大家出來市區，都是穿長褲啊。」他彷彿聽到一個笑話，應該說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因為他是笑著說。

　　到現在想回來，才發現他是對的。把自己融入大家才是生存法則，不然怎結交朋友？更何況，跟著大家做有什麼不對呢，既然有這麼多人都做著同一件事情穿著同一件衣服，那就一定沒錯。

　　真是奇怪，為什麼這兩次提醒都不能令我恍然大悟？——在熱氣騰升的浴室中，我這樣想著。

5

　　走進時裝店幫自己買衣服，這一連串陌生的動作致使身體些微生硬，悄悄地撫摸另一個牌子的長褲來掩飾不安。腦筋亦不太靈光，在店裏我是客人，客人應該被店員服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我卻盡量遠離店員，一來是因為無知，同時也有一種說秘密的氣氛：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來偷聽我的秘密。

　　以前會留在時裝店，都是因為別人想看才勉強跟進去。我總是沒心情看衣服，但別人總是拿著衣服迫著我看，並問：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這樣問根本是多餘，我的好看又不是你的好看，可是真心話怎能說呢（生存法則），於是笑笑：這件衣服很好看啊。

　　當別人還在挑衣服時，站在旁邊，我的靈魂彷彿通過某種儀式抽離在外，如一個氣球飄升肉體卻成為它的線，牢牢地拉著它。雖然它無法逃離，但它還是凌駕在這間時裝店的任何事物之上。

　　它看見這裡的人和衣服都是同一個樣式，只有他是不同，不比其他人或衣服更美好，但卻只有他才顯得獨特。再仔細觀察這裡，它得出一個結論：別人都忙著把自己變得更像別人，這個人則呆滯地站著（甚至顯得有點傻），什麼也不做。

　　「哇，你真有眼光！相信這條褲子能令你有獨特的風格啊。」一位樣貌討好的女店員走來，打破了我的呆滯。噢，原來我的手還在撫摸著這條褲子，「哈，那我就要這條吧。」

　　「有一件衣服和這條褲子一起穿的話，更加與眾不同，先生不如過來看看？」

7

　　呼，以目前這種急促的步伐，大概會趕得上準時到達約會地點吧？嗯，應該沒什麼問題，現在也已經只剩下一條直路，目的地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反而把步伐漸漸減慢，愈接近便愈害怕他們看到我，看到我之後的反應。

　　你也知道，永遠沒有一條路是走不完的。

　　是我最早到達，還是去錯了地方？拿了手機出來看看，嗯，還有時間。有點躊躇，拇指按了幾下，手機顯示出聯絡人的清單：打還是不打？按下綠色的按鈕，卻彷彿有什麼洪水猛獸將會從手機衝出來（我該怎樣說，或者該是怎能說），不夠一秒又按下紅色的按鈕。

　　只有我一個站立在這裡，這裡沒有人流，都是一個人、再一個人單獨地走過。一位穿著運動衫褲再加上一對球鞋的小孩走過，突然覺得很詭異。小孩和自己身處在同一地方，簡直就如一幅已經完工但卻不小心把一滴黑色潑進去的畫（我認為是蒼蠅的形狀），就僅僅一滴便令人無法移開眼珠，因為這滴黑色的異質。

　　有人遠遠朝著我的方向打招呼，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你是第一個到嗎？是啊。你今天好像有點不同，怎麼戴回以前的眼鏡？我也不想，但不小心弄壞那副眼鏡，拿去維修了。

　　很快大家都集合起來。大家都在好奇我的改變（有些以為換了新眼鏡），唯有把同樣的意思重複十多次吧。有一位男同學突然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真的覺得你現在這副圓形的眼鏡，顯得你十分沒品味，跟不上潮流呢。幸好你換了，祝你早日修好。」

　　他以為我笑著點頭，其實我只是無法反駁。他們走在前頭，我卻漸漸放慢腳步。他們談得興高采烈，我則是插不進話而被擠出圈子。你有沒有嘗試過，幻想旁邊的店舖突然發生爆炸，碎片把身軀刺穿。又或者當一個人經過馬路的時候，開始想像自己被無故撞倒，倒在地上的血泊之中死亡。

3

　　今天換了長方形眼鏡，戴起來，照著鏡子我差點認不出那是自己。

諸葛毅弘

人.....是要學會適應環境,適應別人的了,隨遇而安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