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蓋的朱唇》

納蘭性德

　　肉體和靈魂絕對不是一體，她如是想。很多哲學家也提出相似論調，靈魂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人類唯一的救贖。身為中學生，她的成績也算不錯了，但令她感到自豪的並非那種由教科書得來的無聊知識，而是她比同輩看更多課外書：關於哲學的書籍，以及某些文學作品。有些喜歡看，有些卻連看見書名也不願伸手觸摸。任何涉及情慾描述的文字，都將導致靈魂沾上肉體醜惡。那些低俗的生理衝動，她從哲學得來的想法。

　　她還記得自己看第一本是柏拉圖的哲學書。在未讀這些書之前，以為自己只是一個由醜陋肉體所盛載的醜陋靈魂。二月二十九日，目光偶然在報紙掠過，就是在二月二十九日她從報紙得知「柏拉圖式戀愛」，自此日起為之深深著迷。柏拉圖所提出的觀念追求靈魂交流並蔑視肉欲追求，這種觀點彷彿令她所有肉體疑惑得到完滿解答，於是不斷去找找找——關於如何救贖自己。

　 「什麼？……小孩子不要談這種問題，專心讀書就是妳的責任，其他也不用理啦。」媽媽是一位典型的主婦，說不定連這些問題也沒想過，她感到難過。「多餘，女孩子談這些很風光嗎？這些事談來也沒用，對你沒益，等你將來長大了自然會明白。」爸爸竟然毫不理性，大男人主義作祟，她感到難過。「我也不知道，不過自己一定做不到，唔，不如說另一個話題吧。」這位男同學真可憐，竟表明屈服於低俗的肉體，她感到難過。

　　（這僅是一場實驗，她對自己說。）站在大街上，她等著他人來臨。一位拿著香煙的男人經過，前方滿身汗臭和噴滿香水交談的男女，旁邊馬路和腳下道路：無數車子排放的廢氣和無數人類張嘴的廢話，與風塵混合為城市沙暴：她身處的大街。承受著音量過大的樂與怒。不為所動，縱使被別人的二手煙籠罩全身（縱使有多難以忍耐），因為她深信在這場實驗後，會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結論。由靈魂深處萌發一絲遊離堅韌的信心，促使她能夠再三忍耐再三對自己說：這僅是一場實驗，一場近乎毫無意義的實驗。

　　那麼，她為了什麼而去做這埸她認為近乎毫無意義的實驗呢？這就要由她的朋友說起：另一個她。她和她有共同的人生觀，不同的是前者以哲學出發，後者以宗教出發。她們經常談論靈魂和肉體，嚮往追求純潔的，沒有肉慾的世界。

　　其實，另一個她並不是沒有名字，但令人奇怪的是她們有著同一個名字。她和她的英文名竟然是一模一樣，Psyche。真有趣，有時候同學叫她或她時，兩人總是同一時間望向聲音來源地。也因此她們之間產生微妙的親切感，尤其當她發現了她也追求真理的一刻，就如同兩隻在洪流中孤獨方舟相遇，並為彼此如此相近而歡呼。

　　一直以來，從她找到人生該追求什麼開始，開始渴望找到一位有著相同想法並願意以自己來實踐的知己。找了媽媽，找了爸爸，找了同學，甚至一些連名字樣貌都早已忘記的人，由血濃於水至點頭之交。找不到。雖然她從書本中得知真理深信不疑，可是依然渴望有一個能分享信念的人。古人不是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嗎？從這句話你該能了解她和她相遇的喜悅，超越生死超越遺憾的喜悅。

　　「基督教說，情慾是七宗罪之一，性慾使理性失去自主權，更認為性衝動反應代表人類的原罪，所以當有慾望時應感到羞愧。佛教說，五戒其中之一是不邪淫，不允許強姦、嫖妓、性氾濫、重婚、外遇這些行為。」

　　「其實也和柏拉圖所說的目標相似，宗教為了更接近神祇，而柏拉圖是為了更接近真理。當靈魂被肉體的罪惡所感染時，便會被肉體所擾亂衝擊，於是心境無法平靜，就不能接近真理。」

　　她們如同平常進行研討。此時，一位女同學因無聊而靠過來聽聽有沒有什麼八卦，她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之間充滿默契轉換另一個話題。她不會懂的，而且將會表達出令人討厭的表情：大驚小怪。也不只一次，曾經有幾次別人靠過來而沒有住口，同學會說，想不到你們這麼Open（驚訝的表情）。當然，你得知道，有些男同學則是說一些下流說話來破壞她們之間的研究。除了她們沒有人會認真對待這話題，包括那些似笑非笑無可奉告的大人。這是在森林舉行的禁忌儀式。——她們如是想。

　　站在大街上，一股頗為濃烈的煙味，突然朝她正面湧來（伴隨高大的黑影）。抬頭仰望他的樣子，他對她笑了一笑。是他了，她點頭當作打招呼。他開口，「若果妳不是說妳會戴口罩，我也可能要花一段時間找妳呢。」她略帶呆滯的笑意以表感謝，但卻沒意識他看不見。然後他再說，「如果沒有其他特別事，那我們就出發吧。」她沒有反對，於是他便開始握著她的手領著她走。

　　他的手很粗糙，在走廊中手掌和手掌之間脫離磨擦的一刻，她才發現：他的手很粗糙。一陣暈眩，她定睛一看才知道他需要用雙手來開門。然後她發現所有事情也沒想像中可怕。進屋後，他看著她看了很久（其實只是半分鐘，她想），手指順著手指攀附而上，手背輕柔地撫摸臉頰（但他摸索不到靈魂的輪廓，她想）。「你的嘴唇很紅。」他脫掉她的口罩，牢牢地注視她。

　　（竟然在這時候再聽到這句話。）她想，這是諷刺的極致。思緒在沒有防備的靈魂崩潰，她和他的事又再次如潮水把她淹沒，而她是一個不懂游泳的人。

　　——那天是在圖書館。放學了但我還想留在圖書館。尋找一些關於社會道德的作品，再作更多角度的研究。選了幾本書放在一旁，隨手拿起一本書籍就霸佔著整張沙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正讀得入神時卻有點累。就在此時，黑影突然把我的視覺奪去。他對著我笑了一笑，有點靦腆，然後說：你的眼睛很美，一如你的靈魂（你也對這些有興趣嗎？不如交個朋友）。你找到我，讓我們一起吧（嗯嗯，好）。

　　——他是一位理科生。喜歡以實驗來得到真理。先假設觀察，再實驗最後得出結論。二月二十九日。我和他說起靈魂和肉體的時候，他說靈魂不過是大腦的活動，所謂的靈魂和肉體是同根的。他說情慾是必須的，因為人類需要不斷延續後代。他說我的嘴唇很吸引他，當我看見他閉上雙眼的時候突然用力推開了他，那位關閉靈魂之窗的他。

　　——我問她：有什麼方法令他明白？她答我：唯一的方法，就是實驗然後得出結論，那麼他就會相信了。對，我們假設靈魂在肉體之上，肉體無非只是一種拖累靈魂的物體而已，人類必須追求靈魂高尚並超越肉體醜陋。從觀察得知，在道德、宗教和哲學，都是支持這種假設。

　　——那天是在圖書館。傷風了但我還想留在圖書館。當我談得興起時，以免唾液沾滿整個口罩就脫掉它。此時他牢牢地注視著我：你的嘴唇很紅。

　　一股濃煙嗆入她的口腔，本能地反抗卻令她幾乎窒息。看著他閉上眼睛，這一次，她無法推開他。——她唯有也把眼睛閉起來（為了實驗，她想）。

　　——這樣……真的好嗎？我問。這僅是一場實驗。而且肉體既然無法影響到靈魂，那麼就算肉體受不同對待，靈魂依然高尚肉體依然低劣，對你沒有任何影響。她說。這僅是一場實驗？我問。沒錯，也唯有這種方法，才能證明我們一直信奉的理論是正確無誤。她作出結論。

　　踏進家門，肚子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她餓得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拿起桌子上的方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突然衝進廁所，對著馬桶把口中的碎屑全吐出來（仿如在口中排泄），想嘔卻嘔不出的感覺竟然如斯難受。對著鏡子拿起牙刷和一瓶漱口水，在漱口水只剩一半刷第二十九次牙但煙味仍舊存在時，有生以來她首次浮起了一個無法抗拒的念頭：竟然是靈魂沾污了肉體。

闞香愁

從各方面都把文中主角描寫得很好
行文十分流暢。

「踏進家門，肚子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她餓得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拿起桌子上的方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突然衝進廁所，對著馬桶把口中的碎屑全吐出來（仿如在口中排泄），想嘔卻嘔不出的感覺竟然如斯難受。對著鏡子拿起牙刷和一瓶漱口水，在漱口水只剩一半刷第二十九次牙但煙味仍舊存在時，有生以來她首次浮起了一個無法抗拒的念頭：竟然是靈魂沾污了肉體。」

最喜歡最後一段
很有電影feel

在下認為，
「她」要追求的是純淨的愛
「純淨」是唯一的爭拗點

如果肉體的接觸是醜陋的
那麼我們生來就是醜陋的存在，沒有追求純潔的權利
－－因我們是由醜陋而生的

醜陋與純潔實是一念之差
我們必須接受自己的「人」的存在
我們有繁殖後代的義務
甚至大膽點說，我們有這個需要

這是一篇哲學與文學並重、難得的優秀文章
建議高亮置頂之

[ 本帖最後由 夢冷冷 於 2011-6-22 09:21 編輯 ]

寒清靜

            我已閱畢你這篇文章，可是我天資笨拙，對我來說很深奧，不明箇中哲理，讀到故事中女子認識了與自己名字一樣的女子時，感覺是她追求完美臻至極點而產生的幻覺。柏拉圖的思想我不懂，曾聽人說他是同性戀的。「這是在森林舉行的禁忌儀式」這句很不明白所指什麼。

          不過你的行文十分暢順和別具心思，讀到:「站在大街上，她等著他人來臨。一位拿著香煙的男人經過，前方滿身汗臭和噴滿香水交談的男女，旁邊馬路和腳下道路：無數車子排放的廢氣和無數人類張嘴的廢話，與風塵混合為城市沙暴：她身處的大街。承受著音量過大的樂與怒。不為所動，縱使被別人的二手煙籠罩全身……」你連描寫一個混濁的空間也寫得優雅別緻，沒一定文字功力寫不到的。所以即使我不明白文中所指，也偷學到不少寫作技巧。請納蘭兄啟發我深入了解這篇文章的真諦。

納蘭性德

首先，多謝兩位文友的回文。你們分別說了我自珍的兩段描寫，有點像你們看破了我呢！

我談談自己寫這作品的一些看法，也未必全是我對，大家都各有自己的解讀方法。她與她的寫法，旨在增加不同解讀，即是讓作品可以「橫看成嶺側看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雖然我當初書寫確有固定答案，可是現在都忘掉了。寒文友的讀法是其中一種角度。

這篇作品其實無意斷定結論，只是希望引起大家思考，一些平常被掩蓋了的禁忌話題，多些討論空間。無知才是最危險的。正如小說中的主角，無法坦誠與他人討論，唯有依靠自己盲目摸索，就是所謂的「這是在森林舉行的禁忌儀式」。靈魂和肉體之間的論述，則是借用了三個角色由不同的角度說明，一切都是「被掩蓋」下的情況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