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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 文學地圖-上海(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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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3 00:29:0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花御鏡 於 2012-7-13 00:35 編輯

文學地圖-上海(張愛玲)



地區:滬(上海)
作家:張愛玲
介紹:


      張愛玲,本名張煐,1920年9月30日出生上海市,原籍河北省豐潤縣人,祖父張佩綸曾任清朝官史,尊稱李鴻章為師,與恩師女兒李蘭耦成親,父親張志沂雖有滿腹文才,但處於滿清、民國時代的交替中,淪為清朝遺少,沉溺在抽鴨片、蒔花養鳥中,唯有如此才能回味祖先往昔的榮光,母親黃素瑩曾留學歐洲,張愛玲便在這中、西文化的衝突下成長。

      在那個烽火連天、戰事未歇的時代,上海被强權主義強佔百年的都市,因其地理位置重要,英、法…等國紛紛在此劃地作為租界,人口大都為逃避戰火而來,也有一些是逃難到此的舊滿清官,如此構成了大上海的市民,形成特殊的租界社會,另一方面上海累積了數百年來江南最精華的文化,張愛玲曾如此定義:「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裏有一種奇異的智慧。」,所有新鮮古怪的洋玩意都可以在上海找到,使得上海成為全中國最繁華、閃亮的城市,只要有新穎的事物一出現在這城市,不久便會蔓延到其他地方,可是誰也沒料到日後竟造就出文壇奇女子巨星張愛玲。從她筆下的上海和上海故事中,彷彿見著了這個大城市中掙扎的男女,目睹了十里洋場的縮影,舊時代的上海既華麗又見蒼涼。

      張愛玲的舞台在上海,從1942年起,第一篇文章《沉香屑-第一爐香》在「紫蘿蘭」雜誌發表之後,便廣受文壇注目,往後三年至1945年,是她創作生涯中最發光發熱的時期,1943年與當時任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胡蘭成結識,她和胡蘭成的愛情與婚姻,可從「傾城之戀」中窺探一二,此部作品也於1945年於上海「蘭心劇場」公演,推出後獲得很大的迴嚮。後來因日本戰敗,胡蘭成被迫逃離上海,大時代的變遷使他們分離,張愛玲創作能力最旺盛的時期也同時結束,此後避居香港,投入創作、編劇,長篇小說《秧歌》、《赤地之戀》是這個時期完成的。1955年毅然赴美,從此不曾在踏上這塊瑰麗的土地。1956年邂逅美國劇作家賴雅(Ferdinanal Reyher),1958年八月結婚,十年婚姻的相知相惜,使她在創作生涯達到另一個頂峰《怨女》、《半生緣》便是在此時創作而成的。直至1967年賴雅因病纏身過世後,張愛玲孓然一身,1971年定居洛杉磯,她有意的躲開了這個世界,不見訪客、不接電話、不回信,展開長達20餘年的幽居生活,於1995年9月8日病逝,享年74歲。

      說張愛玲是位傳奇的作家,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她本就是一則美麗的傳奇,她的小說直到如今仍是現代電影取材的對象,不論是作品或生活都留給讀者無盡的追思,世代的讀者依循她成長的足跡,逐步追尋張愛玲的上海情緣。



資料來源:http://www.lib.thit.edu.tw/id26-9309.htm
溯世千年而觀   書成一朝荏苒
求之欲之逃之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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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世書溯世而斂   歎過盡千帆後   凡生怎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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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3 00:30:14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更衣記
出自:《流言》


      如果當初世代相傳的衣服沒有大批賣給收舊貨的,一年一度六月裡曬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牆——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裡發掘出的甬道。你把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太陽在這邊的時候,將金線曬得滾燙 ,然而現在已經冷了。

  從前的人吃力地過了一輩子,所作所為,漸漸蒙上了灰塵;子孫晾衣裳的時候又把灰塵給抖了下來,在黃色的太陽裡飛舞著。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我們不大能夠想像過去的世界,這麼迂緩,安靜,齊整——在滿清三百年的統治下,女人竟沒有什麼時裝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而不覺得厭煩。開國的時候,因為 「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裝還保留著顯著的明代遺風。從十七世紀中葉直到十九世紀末, 流行著極度寬大的衫褲,有一種四平八穩的沉著氣象。領圈很低,有等於無。穿在外面的「 大襖」,在並非正式的場合,寬了衣,便露出「中襖」。

  「中襖」裡面有緊窄合身的「小襖」,上床也不脫去,多半是嬌媚的,桃紅或水紅。三 件襖子之上又加著「雲肩背心」,黑緞寬鑲,盤著大雲頭。

  削肩,細腰,平胸,薄而小的標準美女在這一層層衣衫的重壓下失蹤了。她的本身是不 存在的,不過是一個衣架子罷了。中國人不贊成太觸目的女人。歷史上記載的聳人聽聞的美 德——譬如說,一隻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將它砍掉——雖然博得普通的讚歎,知識 階級對之總隱隱地覺得有點遺憾,因為一個女人不該吸引過度的注意;任是鐵錚錚的名字, 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氣裡生了銹。

  女人要想出眾一點,連這樣堂而皇之的途徑都有人反對,何況奇裝異服,自然那更是傷 風敗俗了。

  出門時褲子上罩的裙子,其規律化更為徹底。通常都是黑色,逢著喜度年節,太太穿紅 的,姨太太穿粉紅。寡婦系黑裙,可是丈夫過世多年之後,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 雪青。裙上的細褶是女人的儀態最嚴格的試驗。家教好的姑娘,蓮步姍姍,百褶裙雖不至於 紋絲不動,也只限於最輕微的搖顫。不慣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來便予人以驚風駭浪的印象 。更為苛刻的是新娘的紅裙,裙腰垂下一條條半寸來寬的飄帶,帶端繫著鈴。行動時只許有 一點隱約的叮噹,像遠山上寶塔上的風鈴。晚至一九二○年左右,比較瀟灑自由的寬褶裙入 時了,這一類的裙子方才完全廢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為暴發戶。皮衣有一定的季節,分門別類,至為 詳盡。十月裡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層皮是可以的,至於穿什麼皮,那卻要顧到季節而不能顧 到天氣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種羊,紫羔,珠羔;然後穿「中毛」,如銀鼠,灰鼠,灰 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 」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階級的人以前比現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銀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們的「昭君套」為陰森的冬月添上點色彩。根據歷代的圖畫,昭君出塞所戴的風兜 是愛斯基摩式的,簡單大方,好萊塢明星仿製者頗多。中國十九世紀的「昭君套」卻是顛狂 冶艷的,——一頂瓜皮帽,帽簷圍上一圈皮,帽頂綴著極大的紅絨球,腦後垂著兩根粉紅緞 帶,帶端綴著一對金印,動輒相擊作聲。

  對於細節的過份的注意。為這一時期的服裝的要點。現代西方的時裝,不必要的點綴品 未嘗不花樣多端,但是都有個目的——把眼睛的藍色發揚光大起來,補助不發達的胸部,使 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滅臀部過度的曲線……古中國衣衫上的點綴 品卻是完全無意義的。若說它是純粹裝飾性質的罷,為什麼連鞋底上也滿佈著繁縟的圖案呢 ?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露臉的機會,別說鞋底了,高底的邊緣也充塞著密密的花紋。

  襖子有「三鑲三滾」,「五鑲五滾」,「七鑲七滾」之別,鑲滾之外,下擺與大襟上還 閃爍著水鑽盤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釘著名喚「闌干」的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 壽字樣。

  這樣聚集了無數小小的有趣之點。這樣不停地另生枝節,放恣,不講理,在不相干的事 物上浪費了精力,正是中國有閒階級一貫的態度。惟有世界上最清閒的國家裡最閒的人,方 才能夠領略到這些細節的妙處。製造一百種相仿而不犯重的圖案,固然需要藝術與時間;欣 賞它,也同樣地煩難。

  古中國的時裝設計家似乎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 中。我們的時裝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

  當然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還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蝕。第一個嚴重的變化發生在光緒三十 二三年。鐵路已經不那麼稀罕了,火車開始在中國人的生活裡占一重要位置。諸大商港的時 新款式迅速地傳入內地。衣褲漸漸縮小,「闌干」與闊滾條過了時,單剩下一條極窄的。扁 的是「韭菜邊」,圓的是「燈草邊」,又稱「線香滾」。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 譬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利落,容許劇烈的活動。 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因為衣褲過於緊小,肘彎膝蓋,筋骨接榫處非得開縫不可。中國衣服 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小皇帝」登基的時候,襖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 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 ,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長襖的直線延至膝蓋為止,下面虛飄飄垂下兩條窄窄 的褲管,似腳非腳的金蓮抱歉地輕輕踏在地上。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仃無告的 感覺。在中國詩裡,「可憐」是「可愛」的代名詞。男人向有保護異性的嗜好,而在青黃不 接的過渡時代,顛連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動了這種傾向。寬袍大袖的,端凝的婦女現在發現 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個薄命人反倒於她們有利。

  那又是一個各趨極端的時代。政治與家庭制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年青的知識階級仇視 著傳統的一切,甚至於中國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神經質 的論爭無日不進行著,在家庭裡,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連塗脂抹粉的文明戲演員,姨太 太們的理想戀人,也在戲台上向他們的未婚妻借題發揮討論時事,聲淚俱下。

  一向心平氣和的古國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在那歇斯底里的氣氛裡,「元寶領」這東西 產生了——高得與鼻尖平行的硬領,像緬甸的一層層疊至尺來高的金屬頂圈一般,逼迫女人 們伸長了脖子。這嚇人的衣領與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稱。頭重腳輕,無均衡的性質正像 征了那個時代。

  民國初建立,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氣象。

  大家都認真相信盧騷的理想化的人權主義。學生們熱誠擁護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戀愛 。甚至於純粹的精神戀愛也有人實驗過,但似乎不會成功。

  時裝上也顯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喇叭管袖子」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 短襖腰部極為緊小。上層階級的女人出門系裙,在家裡只穿一條齊膝的短褲,絲襪也只到膝 為止,褲與襪的交界處偶然也大膽地暴露了膝蓋,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從襖底垂下挑撥性的 長而寬的淡色絲質褲帶,帶端飄著排穗。

  民國初年的時裝,大部份的靈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領減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時候 也有。領口挖成圓形,方形,雞心形,金剛鑽形。白色絲質圍巾四季都能用。白絲襪腳跟上 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際花與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鏡以為美的。舶 來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見一斑。

  軍閥來來去去,馬蹄後飛沙走石,跟著他們自己的官員,政府,法律,跌跌絆絆趕上去 的時裝,也同樣地千變萬化。短襖的下擺忽而圓,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 和珠寶一般,沒有年紀的,隨時可以變賣,然而在民國的當鋪裡不復受歡迎了,因為過了時 就一文不值。

  時裝的日新月異並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 由於其他活動範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裡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 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 住在各人的衣服裡。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長袍。發源於滿洲的旗裝自從旗人入關之後一直是與中土的服 裝並行著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婦女嫌她們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較嫵媚的襖褲,然 而皇帝下詔,嚴厲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後,全國婦女突然一致採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於 滿清,提倡復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國,自古以來女人的代名詞是「 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截穿衣與兩截穿衣是很細微的區別,似乎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 可是一九二○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們初受西方文化的薰陶,醉心於男女平權之說 ,可是四周的實際情形與理想相差太遠了,羞憤之下,她們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將女 人的根性斬盡殺絕。

  因此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風格。

  政治上,對內對外陸續發生的不幸事件使民眾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總有支持不了的一 天。時裝開始緊縮。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長及肘,衣領又高了起來。往年的 元寶領的優點在它的適宜的角度,斜斜地切過兩腮,不是瓜子臉也變了瓜子臉,這一次的高 領卻是圓筒式的,緊抵著下頷,肌肉尚未鬆弛的姑娘們也生了雙下巴。這種衣領根本不可恕 。可是它象徵了十年前那種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氣——直挺挺的衣領遠遠隔開了女神似的頭與下面的豐柔肉身。這兒有諷刺、有絕望後的狂笑。

  當時歐美流行著的雙排鈕扣的軍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國人淒厲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 中庸之道的中國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著拂地的絲絨長袍,袍叉開到大腿上,露出同 樣質料的長褲子,褲腳上閃著銀色花邊。衣服的主人翁也是這樣的奇異的配搭,表面上無不 激烈地唱高調,骨子裡還是唯物主義者。

  近年來最重要的變化是衣袖的廢除。(那似乎是極其艱難危險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費 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時衣領矮了,袍身短了,裝飾性質的鑲滾也免了,改用 盤花鈕扣來代替,不久連鈕扣也被捐棄了,改用撳鈕。總之,這筆賬完全是減法——所有的 點綴品,無論有用沒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緊身背心,露出頸項,兩臂與小腿。

  現在要緊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雲托月忠實地將人體輪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裝束卻反之,人屬次要,單只注重詩意的線條,於是女人的體格公式化,不脫衣服不知道她與她有什麼不同。

  我們的時裝不是一種有計劃有組織的實業,不比在巴黎,幾個規模宏大的時裝公司如L elong』s,Schiaparelli』s,壟斷一切,影響及整個白種人的世界。 我們的裁縫卻是沒主張的。公眾的幻想往往不謀而合,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洪流。裁縫只有追隨的份兒。因為這緣故,中國的時裝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究竟誰是時裝的首創者,很難證明,因為中國人素不尊重版權,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 既然抄襲是最隆重的讚美。最近入時的半長不短的袖子,又稱「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說是香港發起的,而香港人又說是由上海傳來的,互相推諉,不敢負責。

  一雙袖子翩翩歸來,預兆形式主義的復興。最新的發展是向傳統的一方面走,細節雖不能恢復,輪廓卻可盡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樣能夠適應現代環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採取圍 裙式,就是個好例子,很有點「三日入廚下」的風情,耐人尋味。

  男裝的近代史較為平淡。只有一個極短的時期,民國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講究花哨,滾上多道的如意頭,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當其時的人都認為是天下大亂 的怪現狀之一。目前中國人的西裝,固然是謹嚴而黯淡,遵守西洋紳士的成規,即是中裝也長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裡面打滾,質地與圖案也極單調。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單憑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願意做一個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劉備說過這樣的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 如果女人能夠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個西方作家(是蕭伯納麼?)曾 經抱怨過,多數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慎重考慮。再沒有心肝的女 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紀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紅著綠的權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現代文明的特 征。不論這在心理上有沒有不健康的影響,至少這是不必要的壓抑。文明社會的集團生活裡 ,必要的壓抑有許多種,似乎小節上應當放縱些,作為補償。有這麼一種議論,說男性如果 對於衣著感到興趣些,也許他們會安份一點,不至於千方百計爭取社會的注意與讚美,為了造就一己的聲望,不惜禍國殃民。若說只消將男人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天下就太平了,那當 然是笑話。大紅蟒衣裡面戴著繡花肚兜的官員,照樣會淆亂朝綱。但是預言家威爾斯的合理 化的烏托邦裡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著最鮮艷的薄膜質的衣褲,斗篷,這倒也值得做我們參考的資料。

  因為習慣上的關係,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確看著不順眼,中裝加大衣,就是一個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來得妥當,便臃腫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電車上看見一 個年青人,也許是學生,也許是店伙,用米色綠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緊的袍,腳上穿著女式 紅綠條紋短襪,嘴裡銜著別緻的描花假象牙煙斗,煙斗裡並沒有煙。他吮了一會,拿下來把 它一截截拆開了,又裝上去,再送到嘴裡去吮,面上頗有得色。乍看覺得可笑,然而為什麼不呢,如果他喜歡?……

  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 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



資料來源:http://www.b111.net/xiandai/zal-wx/03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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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談女人
出自:《流言》



       西方人稱陰險刻薄的女人為"貓"。新近看到一本專門罵女人的英文小冊子叫<<貓>>,內 容並非是完全未經人道的,但是與女人有關的雋語散見各處,搜集起來頗不容易,不像這裡 集其大成。摘譯一部分,讀者看過之後想必總有幾句話說,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覺得痛 快,也有自命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論",或是說"過激了一點",或是說"對是對的,只適 用於少數的女人,不過無論如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等等。總之,我從來沒有見過在這 題目上無話可說的人。我自己當然也不例外。我們先看了原文再討論吧。

  <<貓>>的作者無名氏在序文裡預先鄭重申明:「這裡的話,並非說的是你,親愛的讀者 假使你是男子,也並非說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兒,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辯白他寫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吃了女人的虧藉以出氣,但是他後來又承認是有點 出氣的作用,因為:「一個剛和太太吵過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讀這本書,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質方面的構造實在是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 事,不能苛求。

  一個男子真正動了感情的時候,他的愛較女人的偉大的多。可是從另一方面觀看,女人 恨起一個人來,倒比男人持久的多。

  女人與狗的唯一的分別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寵壞了,它們不戴珠寶,而且--謝天 謝地!--它們不會說話!

  算到頭來,每一個男子的錢總是花在某一個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女侍調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郵差遙遙擲一個飛吻都不 行!我們由此推斷:男人不比女人,彎腰彎得再低些也不打緊,因為他不難重新直起腰來。

  一般的說來,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麼需要多種的興奮劑,所以如果一個男子公 余之暇,做點越軌的事來調劑他的疲乏,煩惱,未完成的壯志,他應當被原恕。

  對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男人喜歡愛女人,但是有時候他也喜歡她愛他。-

  如果你答應幫一個女人的忙,隨便什麼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經幫了她的一個 忙了,她就不忙著幫你的忙了。所以你應當時時刻刻答應幫不同的女人的忙,那麼你多少能 夠得到一些酬報,一點好處--因為女人的報恩只有一種:預先的報恩。

  由男人看來,也許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悅目的--但是由另一個女人看來,它不過是『一 先令三便士一碼』的貨色,所以就談不上美。

  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面前,就得多花些錢在時裝店裡。

  如果你不調戲女人,她說你不是一個男人;如果你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一個上等人。

  男子誇耀他的勝利-女子誇耀她的退避。可是敵方之所以進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來 出來的。

  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後,就以為丈 夫立刻會變成聖人。

  唯獨男子有開口求婚的權利-只要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夠成為公平交易; 女人動不動便抬出來說當初『允許了他的要求』,因而在爭吵中佔優勢。為了這緣故,女人 堅持應由男子求婚。

  多數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對的事』,方才快樂。婚姻彷彿不夠『不對』的。

  女人往往忘記這一點:她們的全部的教育無非是教她們意志堅強,抵抗外界的誘惑-但 是她們耗費畢生的精力去挑撥外界的誘惑。

  現代婚姻是一種保險,由女人發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後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財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個問句,她的第一個回答大約是正史,第二個就是小說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 言。可憐的丈夫。。。。

  女人和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和男人那麼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

  女人們真是幸運--外科醫生無法解剖她們的良心。

  女人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兇殺--他從 來也沒有謀殺過我!』

  男人做錯事,但是女人遠兜遠轉地計劃怎樣做錯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來--同時也努力忘記她們的過去--所以天曉得她們到底有什麼可想的!

  女人開始經濟節約的時候,多少『必要』的花費她可以省掉,委實可驚!

  無論什麼事,你打算替一個女人做的,她認為理所當然。無論什麼事你替她做的,她並 不表示感謝。無論什麼小事你忘了做,她咒罵你。--家庭不是慈善機關。

  多數的女人說話之前從來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說了!

  若是她看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因為她『知道裡面的情節』了,這樣的女人決不會成為一個 好妻子。如果只圖新鮮,全然不顧風格和韻致,那麼過不了些時,她就摸清楚了丈夫的個 性,他的弱點與怪僻處,她就嫌他沉悶無味,不復再愛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樓閣--如果它們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急口令還要難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騙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因為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確上不免要打個折 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如何能夠一概而論?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 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 然只有一種,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 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記得我們學校裡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女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 目是什麼,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罵,空氣異常緊張。有一位女士以老新 黨的口吻侃侃而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豐富的動物,利用 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佔下風全是因為機會不均 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麼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發駁她,倒不是因為我 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聽厭了這一切。一九三零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 志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範男子的進攻,因 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婚姻是戀愛的墳墓.....

  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聽得太多了,無非是罵女子十惡不赦,罄竹 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趕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 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 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於這些批評並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 於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伏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始終受支配,因為 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妾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什麼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 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彆扭呢?當然,幾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 只消假以時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覆,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不負責」 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貓>>的作者說: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麼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很嚴重。 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是自己看得太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 的小東西。假如像這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甘心做『甜蜜 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麼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 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 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單怪別人是 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 事。」<<針鋒相對>>裡面寫一個青年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憐人。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首當其衝著根本不知其所以 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分在內。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 到競爭劇烈的機械化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 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的確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準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聽得像 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唐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 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這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 女人的自治能力水準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 真價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子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 上的依據。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復原狀的地步,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種人身上,因為黃白種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惟有黑種人 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裡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說這樣話的,並非故做驚 人之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足以斫傷元氣。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 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幾千年來女人始終處於教化之外,焉知 她們不是在那裡培養元氣,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於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麼高深的學 問,卻與人類前途的休戚大大有關,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體格在優生學上也 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麼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 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現今的社會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 挑選老婆,以至於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 非得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

  「超人」這名詞,自經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發現 同類的理想。說也奇怪,我們想像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麼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 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還有一層。超人是純粹 理想的結晶,而「超等女人」則不難於實際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 子偏於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 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栓在踏實的根樁上。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 樣的男人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莊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黨員也 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於「完美的男子「期望過深的緣故。 --

  女人的活動範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 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 之,對女人沒良心人盡有在其它方面認真盡則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 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瞭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謂知識分子一樣,我也是很願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麼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地勃朗>>一劇 中的地母娘娘。

  <<大地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齣戲,讀了又讀,讀到第三四遍還使人心酸落 淚。奧涅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髮的 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 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頭神聖的 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的-我簡直 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彷彿我給你們帶了一種新的麻醉劑 來,使你們永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歪扭著微笑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就像他們看不見彼 此一樣。而且沒有我的幫助他們也繼續地往前走,繼續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裡。地母安慰死者:」你睡著了之後,我來替你蓋被。「

  為人在世,總得戴上假面具。她替死者除下面具來,說:」你不能戴著它上床。要睡 覺,非得獨自去。」

  -

  這裡且摘譯一段對白:

  勃朗(緊緊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溫暖的。

  地母(安慰地,雙目直視如同一個偶像)噓!噓!

  (叫他不要做聲)睡覺罷。

  勃朗是,母親。......等我醒的時候......

  地母太陽又要出來了

  勃朗出來審判活人和死人!(恐懼)我不要公平

  的審判。我要愛。

  地母只有愛。

  勃朗謝謝你,母親。

  人死了,地母問自己說:

  「生孩子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生出死亡來?」

  她又說:

  「春天總是回來了,帶著生命!總是回來了!總是,總是,永遠又來了!-又是春天!- 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苦的憂傷)可總是,總是,總又是戀愛與懷 胎與生產與痛苦--又是春天帶著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換了痛切的歡欣),帶著那光榮的燃燒 著的生命的皇冠!(她站著,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視著莽莽乾坤。)"

  這才是女神。「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洛神不過是個吉裝的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 是古裝的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髮的聖母不過是個俏 奶媽,當眾餵了一千餘年的奶。

  再往下說,要牽入宗教論爭的危險的漩渦了,和男女論爭一樣的激烈,但比較無味。還 是趁早打住。--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裡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可愛的女人實在是真可 愛。在某種範圍內,可愛的人品與風韻是可以用人工培養出來的,世界各國各種不同樣的淑 女教育全是以此為目標,雖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貓>>這本書裡的太太小姐,也還是 可原恕。

  女人取悅於人的方法有許多種。單單看中她的身體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通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 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是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 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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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3 00:32:10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散戲


       閉幕後的舞台突然小了一圈。在黯黃的燈光裡,只有一面可以看看的桌椅櫥櫃 顯得異常簡陋。演員都忙著卸裝去了,南宮嫿手扶著紙糊的門,單只地在台上逗留 了一會。

  剛才她真不錯,她自己有數。門開著,射進落日的紅光。她伸手在太陽裡,細瘦的小紅手,手指頭燃燒起來像迷離的火苗。在那一剎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 她身上的長衣是謹嚴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個鈕扣沒扣上,翻過來,露出大紅裡子, 裡面看不見的地方也像在那裡火騰騰燒著。說:「我們這就出去--立刻!」此外還 說了許多別的,說的是些什麼,全然沒有關係。普通在一齣戲裡,男女二人歷盡千 辛萬苦,終於會面了的時候,劇作者想讓他們講兩句適當的話,總感到非常困難, 結果還是說到一隻小白船,扯上了帆,飄到天邊的美麗的島上去,再不就說起受傷的金絲雀,較聰明的還可以說:「看哪!月亮出來了。」於是兩人便靜靜地看月亮, 讓伴奏的音樂來說明一切。

  南宮嫿的好處就在這裡--她能夠說上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而等於沒開口。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沉寂;她的手勢裡有一種從容的禮節,因之,不論她演的是什麼戲,都成了古裝戲。

  出了戲院,夜深的街上,人還未散盡。她雇到一輛黃包車,討價四十元,她翻翻皮夾子,從家裡出來得太匆忙,娘姨攔住她要錢,台燈的撲落壞了,得換一隻。 因此皮夾裡只剩下了三十元。她便還價,給他三十。

  她真是個天才藝人,而且,雖說年紀大了幾歲,在台上還是可以看看的。娘姨 知道家裡的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麼?娘姨只知道她家比一般人家要亂一點,時常有 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來,坐著不走,吃零嘴,作踐房間,瘋到深更半夜。主人主母的 隨便與不懂事,大約算是學生派。其他也沒有什麼與人不同之處。

  有時候南宮嫿也覺得娘姨所看到的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其他也沒有什麼了。

  黃包車一路拉過去,長街上的天像無底的深溝,陰陽交界的一條溝,隔開了家 和戲院。頭上高高掛著路燈,深口的鐵罩子,燈罩裡照得一片雪白,三節白的,白 的耀眼。黃包車上的人無聲地滑過去,頭上有路燈,一盞接一盞,無底的陰溝裡浮 起了陰間的月亮,一個又一個。

  是怎麼一來變得什麼都沒有了呢?南宮嫿和她丈夫是戀愛結婚的,而且--是怎樣的戀愛呀!兩人都是獻身劇運的熱情的青年,為了愛,也自殺過,也恐嚇過,說要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了。是怎樣的炮烙似的話呀!是怎樣的傷人的小動作;辛酸的,永恆的手勢!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報紙上也紛紛議論他們的事,那是助威的鑼鼓,中國的戲劇的傳統裡,鑼鼓向來是打得太響,往往淹沒了主角的大段唱詞,但到底不失為熱鬧。

  現在結了婚上十年了,兒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尤其是她丈夫。偶爾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覺得難為情,彷彿近於無賴。總之,她在台下是沒有戲給人看了。

  黃包車伕說:「海格路到了。」南宮嫿道:「講好的,靜安寺路海格路。」車夫道:「呵,靜安寺路海格路!靜安寺路海格路!加兩鈿罷!」南宮嫿不耐煩,叫他停下來,把錢給了他,就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舖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開的木器店,雖然拉上了鐵柵欄,櫥窗裡還是燈火輝煌,兩個夥計立在一張鏡面油漆大床的兩邊,拉開了鵝黃錦緞繡花床罩,整頓裡面的兩隻並排的枕頭。難得讓人看見的--專門擺樣的一張床,原來也有鋪床疊被的時候。

  南宮嫿在玻璃窗外立了一會,然後繼續往前走,很有點掉眼淚的意思,可是已經到家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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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3 00:32:38 | 顯示全部樓層
作品:被窩


       連夜抄寫了一萬多字,這在我是難得的事,因為太疲倦,上床反而睡不著。外面下著雨,已經下了許多天,點點滴滴,歪歪斜斜,像我的抄不完的草稿,寫在時速消息油印的反面,黃色油印字跡透過紙背,不論我寫的是什麼,快樂的,悲哀的, 背後永遠有那黃陰陰的一行一行;藍墨水蓋這不住棗陰淒淒的新聞。「××秘書長 答記者問:戶口米不致停止配給,外間所傳不確……」黃黯單調的一行一行……滴瀝滴瀝,搭啦搭啦,雨還在下,一陣密,一陣疏,一場空白。

  霖雨的晚上,黏唧唧地,更覺得被窩的存在。翻個身,是更冷的被窩。外國式的被窩,把毯子底下托了被單,緊緊塞到褥子底下,是非常堅牢的佈置,睡相再不好的人也蹬它不開。可是空蕩蕩地,面積太大,不容易暖和;熱燥起來,又沒法子 把腳伸出去。中國式的被窩,鋪在褥子上面,折成了筒子,恰恰套在身上,一會就熱了,輕便隨和,然而不大牢靠,一下子就踢開了。由此可以看出國民性的不同。 日本被窩,不能說是「窩」。方方的一塊覆在身上,也不疊一疊,再厚些底下也是風颼颼,被面上印著大來大去的鮮麗活潑的圖案,根本是一張畫,不過下面托了層棉胎。在這樣的空氣流通的棉被底下做的夢,夢裡也不會耽於逸樂,或許夢見隆冬郊外的軍事訓練。

  中國人怕把嬌艷的絲質被面弄髒了,四周用被單包過來,草草地縫幾針,被面不能下水,而被單隨時可以拆下來洗濯,是非常合科實際的打算。外國人的被單不訂在毯子上,每天鋪起床來比較麻煩,但他們洗被單的意思似乎比我們更為堅決明晰,而他們也的確比我們洗得勤些。被單不論中外,都是白色的居多,然而白布是最不羅曼諦克的東西,至多只能做到一個乾淨,也還不過是病院的乾淨,有一點慘戚。淡粉紅的就很安樂,淡藍看著是最奢侈的白,真正雪雪白,像美國廣告裡用他們的肥皂粉洗出來的衣裳。中國人從前,只有小孩子與新嫁娘可以用粉紅的被單, 其餘都是白的。被的一頭有時另外一條白布,叫做「被檔頭」,可以常常洗,也是偷懶的辦法。日本彷彿也有一種「被檔頭」,卻是黑絲絨的長條,頭上的油垢在上 面擦來擦去,雖然耐髒,看著卻有點膩心。天鵝絨這樣東西,因為不是日本固有的織物,他們雖然常常用,用得並不好。像冬天他們女人和服上加一條深紅絲絨的圍 巾雖比絨線結的或是毛織品的圍巾稍許相稱些,仍舊不大好看。

  想著也許可以用這作為材料寫篇文章,但是一想到文章,心裡就急起來,聽見隱隱的兩聲雞叫,天快亮了,越急越睡不著。我最怕聽雞叫。「明日白露,光陰往來」,那是夜。在黎明的雞啼裡,卻是有去無來,有去無來,淒淒地,急急地,淡了下去,沒有影子棗影子至少還有點顏色。

  雞叫的漸漸多起來,東一處,西一處,卻又好些,不那麼虛無了。我想,如果 把雞鳴畫出來,畫面上應當有赭紅的天,畫幅很長很長,捲起來,一路打開,全是 天,悠悠無盡。而在頭底下略有一點影影綽綽的城市或是墟落,雞聲從這裡出來, 藍色的一縷一縷,戰抖上升,一頓,一頓,方才停了。可是一定要多留點地方,給 那深赭紅的天……多多留些地方……這樣,我睡著了。

  原載1994年11月19日《新中國報·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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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2-7-13 00:45:13 | 顯示全部樓層
感想

這四篇中,最喜歡更衣記
不過對散戲寫一點感想。
其中有段話
「中國的戲劇的傳統裡,鑼鼓向來是打得太響,往往淹沒了主角的大段唱詞,但到底不失為熱鬧。」
文中的女主角不只是現實中沒了唱詞
甚至連戲台上也沒有
從第三段「能夠說上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而等於沒開口」
可得知不只私下的婚姻生活沉寂無味
連工作上也是真實的映鏡。

吾們可以知道女主角對婚姻生活還是帶有期盼
雖然點燃不起丈夫的熱情
但心中仍懷有希冀
她看著一張床上並排兩顆枕頭因而見景傷感
年少的激情與瘋狂
對照多年後的沉澱和索然
想愛卻無能為力
是否愛情經過時間的焠鍊,終將只能轉成平淡?

「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
也沒有女主角演過這麼好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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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3 17:19:50 | 顯示全部樓層
以前拜讀過張愛玲的作品,文筆細膩
但要是不清楚她的一生,真是不能完全明白她作品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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