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月•染翰成章】生命邊緣的守護者十一

莫日根哈日查蓋

10:36PM
“楚珺？”韓澄拿著病例趕來，“我知道你寫過關於眩暈的文章，對嗎？”
“你是想問一個軍醫為什麼有閒空寫論文嗎？”楚珺劍眉一挑，也不接他的排板。
“別啊，我有一個二十四歲的病人，忽然就暈倒了，懷疑是耳朵的問題。但是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啊。”
“這家醫院就沒有技術過硬的外科醫生或者耳鼻喉專家嗎？”楚珺十分奇怪。
“戰場上應該很多這些情況吧。而且在醫大也流傳這麼一句：戰場軍醫一人，勝過普醫十人。”韓澄還是沒有放棄，他也看到耳聞這個進修醫生的厲害，只是她做事太快，兩個人的患者也分屬不同領域，一直沒有機會共事。

“她叫什麼？”楚珺還是埋首於面前的檔案。
“溫莉。”

10:44PM
楚珺小心的摸了摸溫莉的脖子，嗯，甲狀腺沒有過度腫脹。
“能對我笑一個嗎？”
溫莉不明所以，還是露出了笑容。韓澄在後面的臉色卻瞬間變了。
“好，現在把頭向左傾斜，可以嗎？”
溫莉的動作有點奇怪。
“我試過耳石復位法了，但沒用。”韓澄補充一句。

楚珺心下已經有了判斷，就拿出一個儀器測試聽力，結果證明溫莉的左耳功能比較弱。

“你是音樂家？”楚珺敏銳的看到旁邊擱著的口琴包，裡面起碼有八架口琴。
“是啊，我是口琴家。下個星期就有我的演奏會了。”溫莉說起來眉飛色舞的，“這口琴易學難精，很多人玩了一段時間就放棄了。能堅持下來的是很少數。”
“那倒是，我就是大多數之一。”楚珺笑了笑，“主要是工作太忙，時間太少。哦對了，那首土耳其進行曲簡直就是噩夢。”
“很多人都這麼認為。”溫莉也笑了。
“其實我也學了幾年口琴，也曾經想過要做口琴家。現在的職業是我的後備選擇。”楚珺苦澀一笑，想起了當年不願勾起的往事。
“後備？我沒有後備選擇，我只想做口琴家，我也只會做口琴家。”溫莉的話令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茬了。

“我下個星期的演奏會，你會來吧？我這裡有票。”溫莉和楚珺相談甚歡，楚珺出去前還拿到了兩張門票。

10:55PM
“她的右眼有輕微的眼球震顫。”楚珺邊走邊說。
“我知道，”韓澄雙手放在護士台上，“還有左耳聽力喪失，我認為是綜合症。”
“很明顯你不需要我的建議。”
“不不不，我非常需要。”韓澄一本正經，“你的看法對我很重要。你怎麼沒說過你想做音樂家？”
“韓醫生，我和你不是很熟吧？”楚珺合上病例，“你不是要建議嗎？趕緊叫一個神經外科醫生，給她做腦部CT。”
00:00AM
“你的臉色如常，LVAD（左心室起搏器）也運行無誤。”莊恕在給一個病患做檢查，剛好輪到他帶新來的實習醫生，懷朔。懷朔就在旁邊仔細的記錄各項數據。
“這些本不是屬於我的！”病患林皓有點激動。
“我明白，不幸的是，用這些容易導致胃腸道潰瘍。”莊恕解釋道，“但是，這只是暫時的，等你等到心臟移植以後就會去掉了。”
“說的不痛不癢一樣，我受不了。我等到死都等不到移植！”
“有很多因素影響的，您這話就武斷了......”莊恕嘗試解釋，但被林皓制止了。
“你是外科醫生吧？把它取掉。”
“什麼？林先生，您要知道，您的心臟弱的無法自主泵血！”
“我不管！我沒有家人，沒有牽掛，我不想要這顆心臟！”
“這不可能，”懷朔抬起頭，“我們一旦把起搏器取出，您就會死。希波克拉底誓詞約束我們不能這樣做。”
林皓這才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小子，然後又望向莊恕，莊恕也只能搖搖頭，出去了。




00：12AM
“韓澄，你的口琴家病人，放射科剛剛來了資料。”鄭艾平把資料堆過來，“神經外科得到言冬青看了，說要盡快手術。”
韓澄撒腿就往病房跑去。

“聽神經瘤？”溫莉有點吃驚。
“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名為神經纖維瘤的遺傳病引起的腫瘤。他會干擾神經系統裡的細胞生長，然後這些聽神經瘤會壓迫你的內耳。所以你會喪失聽力還有眩暈。 ”他看了看溫莉的神情，“我們要清除腫瘤，並止住內出血。”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有什麼副作用？”
“你很可能會喪失聽力。”
“我的聽力？”她氣的把麵前的杯子摔在地上，“我是個音樂家，我不能做這個手術。”
“但是不做的話你會更危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能等到我演奏會後再做嗎？”
“太晚了。”韓澄說，“你要不要，和楚醫生談談？”
溫莉麻木的點點頭。


02:06AM
“藍色警報......”廣播響起來，莊恕和懷朔趕緊趕去五號病房。
“呼吸窘迫，怎麼回事？”
“我拿急救車！”懷朔拔腿就走。
莊恕拽住一個護士，“讓他躺下，我準備手術盤。”
隨後懷朔就拖著急救車回來監測：“無法量到血壓，我們要插管了。”
旁邊的護士拿著氧氣罩幫他泵氣：“感覺不到脈搏。”
“不會有的,LVAD繞過了心臟。”莊恕一邊檢查起搏器一邊說，“肯定是起搏器壞了，他的心臟無法自行輸血，所以他才有肺水腫。”
“準備中，這裡有A和AA電池。”
莊恕示意懷朔幫忙檢查病人，自己準備手術用具。懷朔掰開他的左手，卻發現兩個小圓柱體掉在地上。
“他自己把電池拔出來的！”

02:18AM
“怎麼回事？”陳亦度衝了過來。
“呼吸窘迫，還有急性心臟衰竭。”莊恕頭也不抬，“幫忙來個鎖骨下注射。”
“他自己拔掉了起搏器？”陳亦度還是沒有停止提問。
“看來是的。”
“有我在，閻王也得給我幾分面子。”陳亦度此言既出，莊恕只當他是自大，可懷朔卻明明白白知道其中含義，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我插進去了。”莊恕把管子順著人的咽喉插進去了，“設置供氣一分鐘16次，一次500換氣量。呼吸末正壓通氣為5，吸氧指數100% 。”
“電池裝好了。”
“注射增壓劑。”陳亦度把針插進靜脈道。
“他的血液開始流動了，100/65.正在回升。”
“我打電話把人轉上去。”莊恕匆匆出去了，留下陳亦度和懷朔師徒面面相覷。

02:34AM
“說吧，那個病人是怎麼回事？”陳亦度和懷朔到了主任辦公室，懷朔直徑拿起兩包速溶咖啡，陳亦度只盯著他的動作。
“他是需要心臟移植的病人，帶了LVAD四個月了。一直有不良反應，痛苦，疲憊，無法控制身體機能。”懷朔看著熱水把咖啡粉化開，蒸汽慢慢上升。
“很不幸，但就是這樣。”陳亦度轉為拿出設計草稿修改。
“他過得很辛苦，而他也不在人工心臟等候名單上。”
“心臟移植名單呢？”
“排的很後，幾乎沒機會向前移動。”

“所以他想你拿出起搏器。”陳亦度的畫筆停了一下。
“是的。”
“那就取。”
“可他會死！”懷朔手裡的咖啡一抖，險些潑在畫稿上。
陳亦度終於不再盯著稿子：“我是心胸外科醫生，病人叫你取出起搏器，對嗎？”
“態度很堅決。”
“那就滿足他的願望。”陳亦度嚴肅的看著他，正如當年看著那個垂危的傷者一般。懷朔多少年不曾見過他這種表情，一時慌了神。
“希望我不行時，能有運氣遇上一個尊重我意願的醫生。”陳亦度看著剛剛起身要走的少年，“小王子，你要知道，我們無法拯救所有人，正如從前的悲劇，無法挽回一樣。”

懷朔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辦公室的，他忽然感到滿目淒涼，被壓在心底的猛獸揭竿而起，無邊的孤寂和悲痛撕扯著他。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身邊沒有親人，沒有牽掛，沒有依靠。林皓那副無所謂和痛苦結合的神情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陌生而可恨的人，為什麼要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這世上，還是帶著不幸和病痛。如果沒有遇上凌遠和陳亦度，他早就完了。

他感到肝臟有一陣鈍痛，咬牙扶牆堅持了一會，感覺好點了才慢慢前行，誰料竟走到五號房前。他看到裡面那副生不如死的面孔，既然傷口無法癒合，那就終止疼痛吧。

02:57AM
莊恕氣急敗壞的衝進手術室：“你要取出起搏器？你根本沒諮詢我！”
懷朔冷若冰霜：“我唯一需要諮詢的，就是病人。”
“我以為我們看法一致。”

莊恕見他說完這句後就只顧著刷手，狠狠的說：“你這是協助自殺。”
“病人知道後果，這是他在清醒狀況下做的決定。”他的語氣依舊冷漠，似乎暴風雪看不到盡頭。
“那你呢？你在害死他！”
“這是病人的意願，合情合理合法。”暴風雪的盡頭是什麼？是累積了十幾年的怨恨。林皓有他，他當年被病痛折磨得不似人形時，為何就沒有一個懷朔來結束他的性命？有時候，涅槃重生並不是一件好事。


04:23AM
“我找到了這個。”楚珺拿著一個小小的口琴盒進溫莉的病房，“《友誼地久天長》，還會吧？”
“嗯。”她點點頭。
“我們現在一起合奏吧，然後你就要上手術台了。”
“這麼急？”
“嗯，記住。記憶不僅僅存在於你的耳朵，還有你的身體，你的記憶，嘗試用其他感官去記住曲子，例如動作。”

曲子綿長溫婉，兩人為蒼白的夜晚增添了一絲色彩。


06:04AM
莊恕紅著眼睛把監測儀器關掉，人已經去了。他也轉身走人。懷朔靜靜的看著林皓的遺體，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兩人早就相識，像是兩條交叉線上的人，終於遇到了對方。他把死者的眼睛緩緩合上，長吁了一口氣。

07:13AM
溫莉從手術室出來，楚珺就上去送了她一塊板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還年輕，加油！
她也笑著回了一句：謝謝你們。

楚珺又看了一會兒人，確定沒有異常才出去，誰知道韓澄就在外面守株待兔：“我聽到你們的合奏了，真，真好聽。”
楚珺什麼也沒說，白了一眼就走了。可是剛剛離開韓澄的視線就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