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花橋榮記〉

澄川鈴香 · 發表於 2023-11-4 15:36:25

　　必須非常誠實地說，原先我並不知道〈花橋榮記〉是白先勇在《台北人》其中的一篇短篇小說，單純看篇名，又是花又是榮的，以為這是描寫所謂「豆干厝」的故事，後來才發現誤會很大，實在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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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篇小說距今已有七十餘年，它如同一個時代的載體，又或是一張老照片，將曾經的台灣、曾經的所謂省籍意識給凝結在其中。花橋榮記是一間原先「我」（老闆娘）爺爺開的米粉店，在中國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故名花橋榮記。國共內戰後，老闆娘跟隨流亡政府到台灣，再開了一間花橋榮記，主要的顧客是廣西同鄉，與其說是賣米粉，不如說是賣一種鄉愁。故事中的人物大多是所謂在台灣的「外省人」，透過人物描述不難看出一些省籍意識，例如嫌棄台灣又地震又颱風的，沒有桂林那樣青的山、綠的水；或特別只有桂林的男女（故事中是盧先生以及姪女秀華），沾著山水的靈氣、知禮識數。
　　先說印象深刻的，有個場景是秋老虎的九月中，下午五六點，老闆娘到公園樹下拿蒲扇在石凳下歇涼，剛好瞥見盧先生在拉弦子（應該是胡琴之類的樂器），仔細一聽是在演奏桂林戲。老闆娘作為戲迷，央求盧先生邊拉弦邊唱戲，好說歹求了半天，盧先生拉弦唱起〈薛平貴回窯〉，兩人對於戲中內容都感到心有戚戚焉。
　　〈薛平貴回窯〉的桂林戲是怎麼唱的我並不清楚，但在歌仔戲中薛平貴終於見到妻子王寶釧（可是三姐明顯沒有認出丈夫），但又聽說她即將嫁當地富貴人家李鳴，不清楚此消息是真是假的薛平貴，便以薛郎家書丟失以及賣妻還債來戲弄三姐，最後發現三姐是相當忠貞。對於老闆娘來說，三姐等了十八年，終究將丈夫等著了，再對比自己的丈夫已「十年生死兩茫茫」，實在扎心。對於盧先生而言，自己的未婚妻尚在大陸，等十條黃金湊齊就能見面，多半還報有一絲希望，這與最後表哥將黃金騙去、人財兩失的結局，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讀這篇作品時，我一直想起同樣收錄在《台北人》的〈一把青〉：都是因為國共內戰而來到台灣、字裡行間都感受得到人物肉身與精神的分離（人在台灣，但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原先的故鄉）、總是活在過去的回憶、時代將命運連根拔起，最後都用了較為中性的女性之眼看待主要角色是如何蛻變成世俗化的模樣。
　　故事中的人物們，都是沒有「明天」的：過生活時總想著過去的事，不斷地將過去與現在做比較，像是開篇就說老闆娘自己在台北開的這間花橋榮記，不比在桂林的花橋榮記那樣生意興隆；台灣一年颱風兩年地震，任一個美人胚子也經不起風雨的折磨。另外，無論是老闆娘抑或是李半城、秦癲子到盧先生，全是因為戰爭而被迫流離至無親無故的台灣，曾經有城中一半房子的李半城，最終在七十大壽隔天上吊離世；廣西榮縣的縣長成了瘋子，在颱風時意外喪命，都是客死他鄉的淒涼結局。
　　至於所謂「中性的女性之眼」看待角色的世俗化，在〈一把青〉中是師娘以一種淡漠看著朱青從素雅乾淨的女孩，便成燙捲頭髮、連腳趾也塗上紅色指甲油的樣子；〈花橋榮記〉中，這位中性的女性換成了老闆娘，透過老闆娘的眼睛，看著盧先生則是如何被命運無情輾壓。盧先生消沉了一陣子，後來老闆娘聽房東顧太太說，他與「肉彈彈」的台灣姑娘阿春好上了，阿春亦是抹上胭脂與蔻丹的腳趾甲，而盧先生染黑了頭髮，染得又不好，像是一頂黑帽子蓋在原先花白的頭髮上。原先在老闆娘眼中那個斯斯文文、極有耐心待小學生過馬路的盧先生，最後像秦癲子一般，對小學生發瘋似的打罵，隔天便死了。
　　老闆娘將盧先生的帳一算，還欠兩百五十塊，便向房東討點盧先生的東西做抵押，但房中卻是空蕩蕩的。想從房中找出些值錢的，卻只有破爛的衣裳、發黃的女性內褲、滿是灰塵的弦子，最後在牆上找到一張懸著的照片，是盧先生以其妻羅家姑娘，背景剛好是故鄉桂林的花橋頭。由於房中實在沒任何值錢的東西，老闆娘便將照片帶走，說是之後能只給日後廣西同鄉看，從前的花橋榮記便在那灕江邊花橋橋頭那路口子上。一張泛黃的老照片能值多少錢？怎麼就只帶走照片？或許對老闆娘而言，有實質的物品可以證明自己的過去與回憶，遠比欠的兩百五十塊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