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蘇日娜

修真皮言情骨，練筆罷了，不必認真。也是短篇，大概寫到十就沒了。

原本首發要發在別的地方，但是一時怯場，還是把首發留給大清，好吧，雖然我知道沒有人會看，但是存個檔也是不錯。

蘇日娜

（一）

　　九華山終年雲霧繚繞，凌霄宮佇立山巔，仙氣凜然。崇行尊者在這個地方將劍一吋吋刺入座下第七個徒弟的心臟，她痛得說不出話，痛得不願意抬眼。我為甚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我就是他第七個徒弟，我就是世人口中崇行尊者的愛徒，當然也是孽徒，更是仙門敗類。我就是李慎行。

　　九華山上的一切對我來說已經十分模糊了，那是很久遠以前的記憶。如果不是這次下界引渡靈虛山山長途經九華山，我根本不會想起這種陳年破事。飛昇需要度劫，而誰會想到李慎行會比她的師傅崇行還早度劫？度的還是情劫。

　　那日我的肉身被三昧真火焚盡，飛昇後只剩一縷精魄，寄居一盞宮燈潛修，七八百年終於修出人形，真身從此變成宮燈，職掌倒也自然地成為引渡下界修仙者飛天的小仙子。

　　這一趟下界，似乎已經沒有人認得我了，九華山也不復當年盛況。那時的九華山山長崇言座下就有二十四徒弟、七十二徒孫，掌教崇行座下也有一十六弟子、三十二徒孫，遑論其他崇字輩的師叔們。九華山是當時修仙者踩破門檻也要來的地方，不只九華山靈氣豐沛，更因為崇言、崇行兩師兄弟是當世最有機會修成天仙的修仙者。而靈虛山，在當時根本沒默默無名。

　　我從天上降下，停在凌霄宮正殿前，掃地的童子嚇得跌在地上。我有點悲傷的想，九華山的結界居然破成這樣，任我來去自如。撿起童子落下的掃把，我替他做完該做的事。七八百年修這個身體，修得很不容易，如今用起來還不太靈便，掃個地也磕磕絆絆。

　　遠處傳來腳步聲，我略有點笨拙地用袖子擦汗後，才轉身去看來人。我認得他，那是我師姪，敏執。我滿意地看著他驚訝地張嘴，只是他又飛也似地奔走，留下我一個人在破落的正殿前。我徒生一種感慨，熟悉不已的九華山也待不下去了，卷起雲，慢吞吞地騰向靈虛山。

蘇日娜

（二）

　　我還記得崇行尊者。他俗家姓杜，名尋寒，出身很好，是當世王族。不過被護國高僧評過一句生來帶有仙骨，就被送入九華山。崇行確實十分厲害，不只仙術了得，劍術更是一絕。當年崇行尊者座下一十六弟子，仙術學的最好的是二師兄敏行，劍術學的最好的是十四師弟篤行，但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我甚麼都學得不好。我本是他自路邊撿回的一個孤兒，將養著罷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為什麼我修得成仙，似我這般的都成仙了，修仙還有甚麼難？

　　而崇言尊者就像是一個迷。我曾經被一眾師兄弟姊妹央求著去問尊者的八卦，硬著頭皮上了，不僅得到了尊者一個迷倒眾生的微笑，他還拍一拍我的頭，溫和地說：「慎行，我俗家姓尹，名書易，妳要好好記著，不許告訴別人。」那時的我像偷腥的貓，喜孜孜地將這個祕密藏在心底。

　　崇行尊座下的小七總是惹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惹事，還能怎樣引起師傅的注意。她最會做的事情就是燒菜，可是修仙者習辟穀之術，做菜又殺生，她的優點成了缺點。不能做菜，她只好釀酒。好不容易有這手技藝，她釀的酒終於四海八荒無人能出其右，可是就是這個酒誤了事。大家都是這麼說。

　　我釀的酒確實是一絕，我自負地給酒取了神仙醉這個名字。可是崇行尊者他根本不會醉，他總是一邊喝酒一邊笑著說；「小七，你的酒還不夠。」放倒他幾乎成為我唯一的心願。尊者唯一醉的那次，是無垢師叔度劫失敗，灰飛湮滅的那天。他喝著神仙醉，風華絕代的臉露出笑意，眼神是無比的慈悲，在月華的洗禮之下，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師傅就要飛昇成為一個仙人。他一罈接著一罈地喝，末了只說：「小七，你說人為甚麼要修仙？」我看著尊者，再想起無垢師叔一身的娉婷嬝嬝、綽約風姿，突然就明白了一些甚麼。

　　崇行尊者過不去這場劫，他過不去這場情劫。無垢師叔也沒有度過去，所以她不能成為仙子，她甚麼也不是了。

蘇日娜

（三）

　　崇行尊者醉了之後，崇言師叔也來找我。他們師兄弟妹三個感情素來很好，是八荒九垓裡的美談。他看見醉過去的尊者並不訝異，卻告訴我，讓我偷偷地召集幾個師兄弟姊妹好好準備準備。我問師叔要準備甚麼，師叔悲傷地看一看我，輕輕地道：「慎行，無垢度劫失敗，妳以為是巧合嗎？崇行能醉，妳以為真的是因為妳的神仙醉嗎？九華山有一個大劫要度，崇行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只能這麼做。」

　　三更的時候，東邊的天空破了一個大洞，數以百計的火球砸向九華山。九華山的結界厚實，天雷也打不破，但震動不斷，滿山飛禽走獸逃竄，亂成一片。我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陷入了一個局裡面。無垢師叔根本早就死了，度劫的那個並不是她，度劫只是讓她死去的最好的時機點。尊者眼見無垢度劫失敗，必定對於修仙有所懷疑，心中搖擺，容易入魔。崇言尊者當機立斷，在神仙醉裡面動了手腳，醉去的崇行尊者至少不會在此關頭添亂。

　　我問背對著我，觀看東邊天空的崇言尊者，他怎麼知道鬼族今夜來襲？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聽不清楚。他頎長的背影透露出一種哀傷，良久良久才轉過來看我，我卻被他的神態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一隻眼睛是紅色的、一隻眼睛是黑色的。黑色的那隻眼睛流著血紅色的眼淚，紅色的眼睛卻流著透明的眼淚，嘴角詭譎地噙著一個優雅的笑。他一步一步走向我，見我不退，便緊緊地抱住我，道：「慎行，不要怕我。」

　　我該怎麼怕他。即使知道他是鬼族之人，我還是，無法抗拒他。

　　我不知道崇言尊者是用甚麼心情面對這些來犯者。鬼族大舉入侵，崇言尊者知道嗎？無垢師叔早就死去的事，他知道嗎？這麼多年來，他是用甚麼身分在經營著九華山？師傅他知道師叔是鬼族之人嗎？

　　我懷抱著這些疑問擁抱住尊者。他叫我莫要怕他，我就不怕他。他還是我的師叔，我還是他的師姪。後來，我看見他怎麼擊退這些多如牛毛的鬼族士兵、我看見九華山的弟子們一個個死去，我學藝不精，好幾次都是尊者救我。但尊者的殺業越多，面目就越是猙獰。

　　最後他讓我殺了他。

蘇日娜

（四）

　　書易說，幾年前一次剿滅鬼族的行動中受了鬼毒影響，本來可以自行壓制住鬼毒蔓延，孰料鬼毒一日日變得頑強難癒。他本不欲九華山眾憂心，所以鮮少出現在山眾面前，連崇行尊者都沒有說。可是近日，他發現自己的行為漸漸不受控制，甚至連無垢師叔的死可能都跟他有關係。

　　「慎行，妳怕我嗎，會恨我嗎？」

　　我怎麼可能去憎恨那個會嚐我燒的菜、會喝我釀的酒的那個崇言尊者，那個尹書易。但我的手抽起劍，一寸一寸地往他的心臟刺入。

　　「會。」所以你不會原諒自己，你會來找我，說抱歉。

　　他釋懷地笑一笑，「你恨我，那就好，你會記得我。」

　　後來，九華山技高一籌守住了。鬼族暫退，但不知道甚麼時候還會再來。我狠下心，把可能染了鬼毒的弟子全部殺之。不明究理的敏行師兄架住我，我眦牙裂嘴地示威，終究還是被敏行師兄跟篤行師弟擒住。醒來的崇行尊者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混亂的畫面：鬼族的屍體、九華山弟子的屍體、書易的屍體、被駕住的我，一手是血。

　　崇行尊者看著我，怒極反笑。我知道此時萬事妥當，這件事，我可以擔。很明白，是我在酒裡動了手腳、是我讓崇行尊者不能抵禦鬼族、是我做鬼族內應，是我借著與崇言尊者的關係殺之、是我殺去諸多九華山的弟子。每一條都可以讓我被驅逐出去，每一條都可以讓我死。

　　我擔的這個罪，杜的是悠悠之口。我替書易擔，可以；我替崇行尊者擔，可以。我只要想起他在一片火光中那個詭異的、帶著優雅和悲愴的笑，就再也不能自拔。

　　所以當尊者的劍一吋吋刺入我的胸口的時候，我痛得沒辦法睜開眼睛，我體會到他那種帶著解脫的自虐，我只想要好好地回憶他的眉眼。

蘇日娜

（五）

　　行至靈虛山，我落在他們山長的房門外，那裡已經跪了一片人了。我正欲把門推開，卻被一眾激動的弟子微住。幾十個圍我一個，我突然就有點慌張。可笑我修了這麼多年，怕這些凡人？真的是被保護得太好了。我掐了一個訣，掌心噴了一團火。我不懂他們的敵意從何而來，正想要開口，房門卻開了，一片熟悉的寬廣氣澤襲來，手裡的火一下子就熄滅了。

　　我轉過身看著推開房門的人，卻驚得跪倒在地上。那不是崇行是誰？

　　他還是拿著劍指向我，我仰頭能夠看見他美好的下頷，他說：「何方妖孽？」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妖孽？我是妖孽？這群凡人沒見過世面，為什麼崇行尊者也這樣呢？我站起身來，好笑地看著崇行。

　　「我是來接引尊者上界的仙子，尊者緣何錯認？」頓了一頓，重新掐起了一個訣，化出一片幻影。幻影之中雨點迷濛、雲霧繚繞，隱約可以辨認是數百年前的九華山。我造得這個景栩栩如生，裡面還有我跟一眾師兄弟姊妹，當然還有無垢師叔、崇行尊者、崇言尊者，一派欣欣向榮。
　　
　　但他散去我幻的這個景，不解而憤怒地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幻出九華山景迷惑我靈虛宮人？」

　　我終於會意過來，他大概已經不是崇行。「你不是崇行，不是我師傅了。」我落寞地說，未曾有時間注意他臉上的變化，「山長，你此次飛昇需度一劫，我來引你去度，你可準備好了？」

　　不待他答話，我又騰雲慢慢地飄走了。

蘇日娜

（六）

　　我騰回九華山。因為實在騰得很慢，花了四五天。一路上看慣春花，整個人都意興闌珊。我想不通為什麼那些靈虛山的修仙者不知道我是個小仙子。難道七八百年過去，修仙的水準已經降低到分不清誰是仙誰是妖了嗎？

　　靈虛山長也騰著雲跟在我的後面。雖然我知道我要引他度劫，但實際上他該度甚麼劫，我並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就靈虛山長的面相而言，他命中注定有一起殺孽得做，但還沒有做，想必這起殺孽就是他的劫。

　　我離九華山越近，他似乎就越抗拒。好幾次我想要停下來問他到底怎麼了，卻還是忍住。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他的劫就在九華山。

　　落在凌宵宮前，上次那個掃地的童子不見了，一地落葉無人收拾。我化出一支掃帚，勤勤懇懇地掃起地來。靈虛山長看著我的動作發愣，之後開始巡視整個凌霄宮。至此我才知道，九華山、凌霄宮，是真的敗了。天地之間靜得只有掃帚與地面磨擦的聲音，還有我一聲一聲的呼吸。在這片土地上，我也曾經學過瀟灑俐落的劍法、呼風喚雨的仙術。這裡曾經不分晝夜都有弟子在練習，如今一片蕭條。

　　我掃得累了，颳起一陣風，落葉在空中盤旋，以前我最喜歡這麼做。師傅說，掃地可以修養心性，而小七看樣子應該是一個修不成仙的，所以必須要會掃地、必須要會燒菜。小七可以不會仙法、不會劍術，小七可以嬌養著、小七可以四處野。師傅總是偏袒我，師叔也裝做沒看到。大家都說我是整個九華山最受寵的弟子，可是我知道，根本沒有人看得起我。

　　但是書易告訴我，我如果修不成仙，他也不飛昇，他會好好教我。我明白得太遲，已經失去機會回報這樣一份情感。但是，書易，我終於還是回來了、尊者也在這裡，怎麼只有你不見了？

蘇日娜

（七）

　　靈虛山長回來了，我聽到他腳步聲。抬頭，就見他卷起雲要走。

　　「走甚麼？」

　　「九華山早已荒廢。」

　　我哈哈大笑。荒廢？那前幾日我看見的敏執呢？前幾日那個膽小如鼠的掃地童子呢？我修到這個程度，還會分不出誰是人，誰是鬼嗎？他不解地看我，我無奈地看他。

　　「靈虛山長知道八百多年前的九華山嗎？」我再次幻了一個景出來，這一次，我將崇行尊者造得栩栩如生，那個靈虛山長看得都痴了。幻境裡的崇行尊者舞得一套流利的劍式、崇言尊者手持書卷向弟子解釋佛法道義。

　　「崇言尊者是我師叔，崇行尊者是我師傅，我是他座下第七弟子，李慎行。」頓了一頓，幻出另外一個場景，是那日鬼族來犯，滿山遍野燒不盡的火，「八百多年前，鬼族來犯九華山，你知道原因嗎？」

　　他不說話，但早就是滿身的殺氣。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殺孽是我，他的劫是我。

　　「是我做了鬼族內應，裡應外合。九華山自此元氣大損，不過我也死了。」幻象變成那日師傅殺我。我美化了這個場景，只因七八百年來日日夜夜我都受了蝕心之苦，我都在回憶這一刻。師傅這一把劍很不尋常，蝕心腐骨之能上天下地找不出第二把，是一柄罕見的神兵利器。這麼多年過去，很偶爾我的心還會一陣一陣地疼。

　　「山長，你長得跟我師傅一模一樣，連氣澤都殊無二致。」我收了幻境，定定地看著這個跟師傅長得一模一樣的山長。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八百年來，到底怎麼了？」

蘇日娜

（八）

　　原來那日之後，尊者就散了凌霄宮。他費盡心思，廢了九華山上的一汪靈泉。沒了這一汪泉，九華山就沒甚麼靈氣薈萃了。可總有人不肯散去，尊者便留下這些人，徹底封山。封山之後的事情，已經沒有人曉得了。以前不曉得，但如今大概曉得了。尊者後來應該還是死了，魂魄入了輪迴，這一世居然修了個不到四五百年就能飛昇。敏執跟那個童子大概是一抹執念，因我那時專心地掃著地，沒有來得及分辨他們的身份。

　　九華山雖然靈泉被廢，但戰略位置還是頗好，幾百年來輾轉在各種不同勢力之間，生靈不得安息，是以一片蕭條，只剩下凌霄宮保有原本氣派的模樣。我步履艱難地走向這些回憶，拾起落在地上的一盞宮燈，溫柔仔細地擦拭。我彈了一個響指，整個凌霄宮的燈都被我點亮了起來。我就是待在這樣的燈裡，修了七八百年，模糊地聽著一個人的聲音講經解法，始得人形。

　　「你在走之前，殺了我吧。」我背對著那個靈虛山長這麼說，「你命中注定有一起殺業，你還未做，你必須要做。」

　　他走到我的身邊，取下一盞破舊的宮燈，開口道：「我道號清玄。」

　　「哦。」

　　「我不記得前世種種。」

　　「不怪你。」

　　是啊，我怎麼怪你？

蘇日娜

（九）

　　「你早就死了，去投胎吧。」他對我說。

　　剎那間天雷滾滾七十二道打在九華山巔、凌霄宮中，錯落有致地降在我身上。他說的什麼？我死了？我捱著劇痛大笑，笑他這番沒頭沒尾的言論。我可是，我可是……

　　我可是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我只記得宮燈裡一朵微微的火苗，燃了七八百年也沒熄過。誰家的宮燈能燒這麼久不毀不壞？我哪裡來這麼大本事呢？可笑我以為自己修成了仙，到頭來不過一抹幽魂，一抹不知得誰垂憐活了七八百年的幽魂。

　　什麼接引的小仙子？我只是一修成了人形就來找師傅了。什麼飛昇、什麼渡劫？我只是來找他，殺了我；來找他，指引我去找尹書易。可是投胎轉世的凡人，又會記得什麼？喝過孟婆湯、行過奈何橋的凡人，記得住甚麼？愛恨情仇、貪嗔癡慾，早已成空。我編的這個謊，連自己都騙過。

　　「你知道崇言尊者嗎？他是我殺的。可是我戀慕他。是啊，我壞了九華山清規，是我讓九華山衰敗至斯，都是我一人之過。

　　「你知道崇行尊者嗎？他是我師傅，可是我恨他。我恨他真的拿我來杜世人之口，我恨他將如山一般重的罪衍壓在我的身上。他會不知道崇行尊者中了鬼毒嗎？他會不知道酒的手腳不是我動的嗎？可是他殺我。

　　「你知道那有多痛嗎？七八百年以來，我日日夜夜受著這種苦痛，困守在一盞宮燈裡面，誰來幫過我了？誰來看過我了？沒有。」

　　我忍著天雷造成的痛苦，悲憤地等待魂飛魄散的一刻。靈虛山長悲憫地看著我，那樣的神情讓我覺得自己太過可悲。

　　李慎行，妳怎麼走不出來？
　
　　李慎行，妳怎麼無法拋棄紅塵？

　　李慎行，妳怎麼渡不去這個劫？

　　「慎行，妳怎麼還記得我。」

　　我聽見遠處這個熟悉的聲音，所有的苦痛轉眼消失。那是崇言尊者的聲音，那是，尹書易的聲音。我看見他邁著步履走過來，身影透著光，似朝霧，似暮花。腳下步步生蓮，如佛土的菩薩下凡渡我，渡我走過紅塵諸般業、渡我盡棄凡間萬種苦。

　　如幻夢一場。